山缘(第3/6页)

之三

境内的几座名山,要论魁伟雄奇,自然比不上落矶山脉那么压地凌天。单论高度,那条山脉仅在科罗拉多一州就有五十四峰拔尖到一万四千英尺以上。香港境内的最高峰在大帽山,也不过九五八公尺,只到落矶的膝下。不过就当地而言,一座山是否显得出众,还要看四周的地势。半岛多如複肢的新界,水近地窄,山势往往无端陡起,不留除地,一下子就劫去了半个天空,令人吃惊。马鞍山北侧的坡势那么峻急,到海边却戛然煞住,真是崖岸自高。狮子山南面而君临九龙,筋骨毕现而顶额突兀的石貌下,大小车辆到此,不由得不偎着狮爪匍匐以进。那气派,看了十年仍觉得慑人。如果沿清水湾道朝东走,更有一夺彪然巨影挡掉大块天色,探头一看,竟与飞鹅岭打了个照面

那岌岌可危的怪岩一削千尺,秃不可託。难怪上个月一个少年低估了这险巉,在上面只一失足,便掉了性命。

这些峻峰虽然各踞一方,桀骜有如藩镇,我却可以敬而远之,唯有近处的一座山,苍青的影子一直罩在我肩上。那是鹿山,正当我楼居的西面,魁梧的轮廓横在半空,我的下午有多短,黄昏有多长,全由他来决定。马鞍山抛起来的旭日,被他接住时已成了夕阳。所谓晚霞,全是夕阳在他的背后烧炼出来的花样。从我的卧室望出去,一整排八扇长窗,山势横行而不绝,展成一幅可以卧游的元人手卷。每逢好天,晴翠的岚气便映得满室苍然。在香港住了十年,山外的世局变幻如棋局,楚河汉界,斜马直车,数不清换了多少场面,甚至连将帅都换过了,唯有这一座青山屏在西边,永远不变。这种无语的默契,可靠的伴陪,介乎天人之间的感应,久已成为我山居心境的基调和背景。无怪李白和辛弃疾都要引脉脉的青山为知己,而陶潜一望,此中的真意便千古悠悠。

十年下来,对面这鹿山也成为我的知己了。儘管山腰剖出了一线之地,让大埔道上碌碌的车队追逐而过,那只是青山的过客罢了,等到车过尘定,仍然留下我独对青山。最妙的是山之西南有一条瀑布,或者该说是半条瀑布。并不是辜迫岭转遮去了一半,而是晴天有悬崖而无水,雨天才水到瀑成,远远望去,倒曳着一注闪闪的白光。如果是小雨,她还不肯露面呢。最动人是在雨季,山中一夜豪雨,第二天早上她就翩然出山来了。体态的纤弱与丰盈,要看雨势的大小。如果是大雨连日,就算是已经放晴了两天,她仍然嫋嫋不断。我为她取的小名是「雨娃」。

之四

新界半岛之分歧,港湾之杂错,多在东部。半岛多的地方,港湾也不会少,海岸线自然曲折可观。这许多半岛往往是伸出海去的蟠蜿山势;走在险窄而迴转的山脊上,可以看见两面的海水,各蓝各的,令人不知该左顾而笑,还是右眄而惊。如果山势入海而复出,成为青岛和翠屿,跟岬角互相呼应,海景就更可观了。从马鞍山到飞鹅岭,新界东岸的迤逦山势,旁歧斜出,东走而成辐射的西贡半岛,南走而成狭长的余脉,一峰孤拔,就像石涛捏造的那样,正是钓鱼翁山。飞机从台湾东来,尚未迴旋下降,总是先看到这许多络绎入海的青山,青岛,错综而参差,列成最壮观最气派的仪队,争来水镜上迎接。黄庭坚从岳阳楼上远望君山,说「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裏看青山。」不论古人如何爱山成癖,总无缘从机舱的高度作快速的鹰巡。古人行旅困难,所以民谣埋怨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西贡半岛外错落成阵的列屿,青鬟翠髻,在虚空与幻水之间,忽焉而现,忽焉而隐,不过是片刻间指顾的事。我说那是最壮观的仪队,因为我检阅过多少次了。从屈灵均到李太白,所有的游仙诗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