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

1951:第一次交代——以迎春花之名

1 迎春剧艺社

“那么,你现在如实地向组织说清楚,1949年以前,你在干什么?”

窗外锣鼓喧天,像炸到阵地前一个单元的炮火,天翻地覆,急促欢快;看不见的红旗在人头攒动的会场招展,也在接受问话的赵迅脑海里血红一片。那是红色掩映的会场,是红旗遍地的新中国。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赵迅也曾经像等待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一样既激动又忐忑,既想忘情地拥抱它又担心被冷漠地拒绝。

“我出生在民国十五年的九月十八日,五年后的同一天,九一八事变……”

“赵迅同志,我必须提醒你,现在不是民国了,是新的时代,新的纪年。” 云南省文学艺术家联合会筹备处的领导李旷田说,他的语气威严中透着些许和蔼,严肃的面孔又让人感到某种亲切。

这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几张椅子和两排文件柜。办公桌上铺着土黄色的麻布,桌上一个茶杯,一个烟缸,一摞材料。桌后的那个中年人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黄布军装,微微泛白,但整洁利落,合体潇洒。风纪扣一丝不苟,四个兜盖平平整整,这是那个年代胜利者的普遍着装,硝烟在他们身上还没有褪尽,但他们就穿着这身土布衣裳入主江山。

赵迅双手握在腹部——手心里全是汗!挺直了腰毕恭毕敬地说:“对对,对不起。是新社会了,李先生,不,李主席。” 人家李旷田可是抗战时期的大作家啊!更是当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艺青年学生们崇拜的偶像啊!可谁能料到他会是共产党员!那时他无论穿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还是一袭沾满粉笔灰的青布长衫,甚或脚下的布鞋开了口,裤子的膝盖处打着补丁,当他匆匆走进教室时,带进门来的都不是一阵风,而是一股股文澜之气,就像缪斯来到联大的课堂。

李旷田笑了:“不要叫我主席,省文联还在筹备,还要经过民主选举,组织批准,我这个主席才算数。”

在李旷田身后的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斯大林的画像,让这间四壁空空的办公室光彩四溢,夺人魂魄。画像上的毛泽东自信、和蔼,温润的目光仿佛把宇宙万物收罗殆尽,有君临天下、安抚四方之气概。一个旷世新领袖已然成为苦难中国的救星。正如他在1945年秋天发表的那首词作中写的那样——“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昆明曾对前去拜访他的赵迅感叹道:“毛先生的词,气度不输太白,辞章已盖(李)后主矣。”一个诗人做了领袖,万民幸甚!赵迅走了下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赶紧把有些纷乱的思绪拉回来,专注地往李旷田那方看,但他又不能不望到与毛主席画像并排的斯大林,略微上扬的胡须和让人陌生的格鲁吉亚人的眼神,隐约体现出此君的骄傲、霸气,赵迅甚至还看出了些许的嘲讽。仿佛在一个温和的巨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听口音你是云南人,哪里的啊?”李旷田又问。

“龙陵。在滇西。”

“龙陵?”李旷田沉吟了片刻,“在联大时我有个学生好像就是龙陵人,那时联大的云南籍学生不多。”

赵迅的心脏此刻跳得比外面的锣鼓都要响了,他生怕拥有一双慧眼的李旷田看到那狂跳乱响的心。“那……那李主席、李……李、李老师,认识……这个、这个人吗?”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面前这个让他敬畏的领导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当自己全身的血涌往脑部的时候,脸红没有?想来脸上大面积的疤痕应该把他当时的难堪遮掩一些。这是一个只有小半边脸和一只正常耳朵轮廓、嘴也略歪的“卡西莫多”,一般人都不忍盯住这张脸看上十秒钟。就像你不会盯着人家衣衫上的补丁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