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二天睁开眼之后,父亲昨天说的最后那句话,仍在代助耳中回响。根据那句话的前后状况来看,他不得不把那句话的分量看得比父亲平时任何一句话都重。至少,他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父亲对他提供的物质资源即将中断。最令他恐惧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就算这次婚事能够推掉,若想让父亲回心转意,以后父亲推荐的任何一个对象都不能再拒绝了。即使想要拒绝,也得说清楚、讲明白,必须提出能让父亲点头的理由才行。但不论接受婚事或提出说明,代助都无法办到。尤其因为这两者都会触及自己的人生基本哲学,所以他就更不愿意欺骗父亲了。代助回顾了一下昨天见到父亲的情形,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正朝着该走的方向进行。不过回想起来,还是令他恐惧,好像自己正催着自己朝向顺应自然因果的道路前进,也像自己背着自然因果的重担,已被推到险峻的悬崖边缘。

现在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找工作。代助脑中虽能想到“职业”这个字眼,却无法产生任何具体的联想。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任何一种职业发生过兴趣,所以不论脑中浮起哪种职业,也只能从那一行的门外滑过,根本无法踏进那一行里进行评估。对代助来说,社会就像一张构造复杂的色码表,用这张色码表来评断自己的时候,他只能考虑自己缺少的是哪些颜色。

当他检视完毕所有职业后,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流浪汉。代助清晰地看到一群乞丐正在狗与人之间游移,而自己的身影则夹杂在那群乞丐当中。生活的堕落即将抹杀精神的自由,这一点最令他感到痛苦。自己的肉体沾满各种污秽之后,自己的心灵又将陷入多么落魄的境地?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禁颤抖起来。

更何况,即使身陷落魄的状态,他还是得牵着三千代到处流浪。从精神的层面来看,三千代现在已经不属于平冈了。代助决定终生对她负责。但他现在才发现,一个有钱有势的薄情郎,跟一个热情体贴的穷光蛋,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并不大。他虽已决定要对三千代负责到底,但负责只是他的目标,而不可能变成事实。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有视力障碍的患者,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清。

代助又去找三千代。她仍像前一天那样沉着稳重,脸上闪闪发光,并且露出微笑。春风已慷慨地吹上她的眉梢。代助知道,三千代已经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这项事实映入他的眼底时,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既怜又爱的同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恶棍,忍不住狠狠地咒骂自己。也因此,他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有空的话,再到我家来一趟吧?”告辞的时候,代助对三千代说。“好哇。”三千代说着,点头微笑。看到她那表情,代助难过极了,好像全身都在被刀切割似的。

代助最近每次探望三千代,尽管心里不太愿意,却不得不趁着平冈不在家的时候前去。最初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近来却不仅感觉不愉快,甚至还觉得越来越不方便去看她了。而且老是挑平冈不在的时候上门,他也担心女佣会起疑。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代助总觉得女佣上茶时,常用奇异的眼光打量自己。不过三千代却是浑然不觉。至少从表面看来,她一点都不在乎。

因此,代助一直没机会细问三千代与平冈的关系。偶尔,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上一两句,三千代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她只要看到了代助的脸孔,就觉得越看越欣喜,不知不觉就沉浸在那种喜悦里似的。尽管她的身前身后都有乌云环绕,代助却看不出她是否害怕乌云逼近。三千代原是个神经质的女人,但是看她最近的表现,倒也不像故意伪装。对于她这种态度,代助不愿视为险境距离三千代尚远,而宁愿看成自己该负的责任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