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13页)

转天约莫清晨六点钟,在微弱的晨光里,灰蒙蒙的椅子轮廓依稀可辨。这时候,她听到他已经走上前廊,来到了取暖火炉跟前,咔嗒咔嗒地在扳弄炉箅,费劲地清除灰渣,又一铲一铲往炉膛里添煤。那些煤块在炉膛里鲜蹦活跳,发出一阵阵咝咝声,通风管道里也在呜呜呜地发响,这些都是戈镇千家万户日常生活里极其普通的声音,可是,现在她仿佛头一遭听见,她甚至觉得它们就是勇敢、坚韧、瑰丽和自由的象征。她心中想象着炉膛里的动人情景:撒上煤末时,火焰变成了一片柠檬黄和金灿灿的颜色,一些星星点点的紫色火苗儿,像鬼火似的忽闪忽闪地一个劲儿在乌黑的煤堆之间往上蹿跳。

躺在被窝里真惬意,她心里在想,等她起床的时候,屋子里早就温暖如春了。唉,好一个没用的女人呀!跟他的聪明能干相比,她的远大抱负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上床的时候,她又醒了。

“好像你是在几分钟前刚出门!”

“我已经出去了四个钟头呢。在一个德国佬的灶披间里给一个女人做阑尾炎手术。她差点儿断气了,但我忙了一阵,好歹又把她拉了回来,哈,哈,真是好险啊。哦,巴尼还说,上星期天他打了十只野兔子呢。”

他一合上眼就睡着了。只歇了一个钟头,他又得起床,准备给那些来得特别早的庄稼人看病。她惊愕地想到,刚才她只不过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而他竟然出了远门,给一个陌生的女人做了手术,救了她一命。

难怪他一向憎恨懒怠成性的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像他这样精湛的医术和刻苦耐劳的品质,那个整日里优哉游哉的盖伊·波洛克,又怎能了解呢?

这时,肯尼科特突然发牢骚说:“七点过一刻啦!你还想不想起来吃早饭?”顷刻之间,他从一个令人尊敬的英雄人物、献身科学的专家,变成了一个脾气相当急躁的普通男子汉,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儿似乎还需要好好刮一下呢。他们俩在一起喝咖啡,吃烙饼和香肠,谈着麦加农太太的那条吓人的鳄鱼皮腰带。到了白天,她忙这忙那,把昨天晚上的幻觉和今天早上的醒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有个腿上受了重伤的男人,被从乡下送到医生家里,卡萝尔一见病人觉得很面熟。这个病人坐在运木材的马车后部的一张摇椅里,一路上车子颠簸,使他叫苦不迭,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了。他那一条腿,直挺挺地搁在一只盛淀粉的木箱上,腿上盖着一条皮马披。赶着马车的是他的那位相貌难看,但是很有魄力的妻子。她和肯尼科特一块儿扶着自己的丈夫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走进屋里去了。

“这个人一斧头把自个儿的腿给砍了,砍得够深的,他的名字叫霍尔沃·纳尔逊,住在离镇九英里远的地方。”肯尼科持说。

卡萝尔马上奔到房间另一头,按照丈夫的嘱咐把几条毛巾和一盆水端过来,她脸上的神情兴奋得像小孩儿一样。肯尼科特让那个庄稼人坐到一张椅子上,笑着说:“好了,霍尔沃!不出一个月,你又可以出去修篱笆,喝aquavit178啦。”那个农妇无动于衷地坐在长沙发上,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狗皮外套,里面还露出尺寸太大的女短袄,显得更加臃肿不堪。她的那块花花绿绿的包头丝巾,此刻围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脖子上。她的一副白羊毛手套则放在膝上。

肯尼科特先把那只又红又厚的“德国短袜”,还有一层又一层裹着伤腿的灰的白的羊毛绒脱下来,接着再把绷带一一解开。那条腿简直毫无血色,像死人一般煞白,腿上毛茸茸的黑色汗毛又软又细,已被压平,还留下一道深红色的伤痕。卡萝尔自然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可不是歌颂爱情的诗人笔下的那种白里透红、晶莹可爱的肌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