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4/10页)

他想他应该给约瑟夫打个电话。可是床头的那个红色电话,虽然一旁的卡片上印着“您的朋友和爱人就在几个数字之外”,却没有拨号音。他跑到楼下——瞥见那个狡猾的代理人就在里面一间屋子里——借用服务台的电话。服务台后的那个人非常亲切。

接电话的可能正是约瑟夫本人,声音明朗清晰,让人放心。这是威利到达印度以来第一次清晰的交谈,第一次感受到亲近,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落泪了。

约瑟夫说他那天上午有课,下午就有空了。他们于是约了傍晚见面。威利回到房间,突然间觉得筋疲力尽。他和衣倒在铁床承载的薄薄的床垫上,自从离开柏林和法兰克福,第一次陷入了熟睡。

炎热和刺目的光亮把他搅醒了,而他远远没有睡足。大概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射在打开的玻璃窗上,令人目眩。因为醒得太早,他的眼睛和脑袋都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受了重伤。但现在离他和约瑟夫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半小时了,约瑟夫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于是他强迫自己从薄薄的硬毛床垫上坐了起来。

三轮摩托车司机接过威利递过来的地址,说道:“在新区。”威利仍然迷迷糊糊,头和眼睛仍然因为突然醒来而隐隐作痛。他们出了市区,沿着主干道在卡车和公共汽车扬起的热烘烘的灰尘、浓烟和轰鸣中开了十五或者二十或者二十五分钟。他们拐上一条没浇过柏油的燧石路,摩托车上下颠簸起来,最后来到一片住宅区前。若干混凝土结构的公寓楼建在一片寸草不生、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建造商似乎忘了或者不愿意在房子完工之后把地面收拾平整。好些楼都有混凝土柱子支撑着,复杂的楼号或地址用大大的数字和字母滴滴答答地涂抹在上面。

约瑟夫那幢楼的电梯通道位于两根柱子之间,没有一直通到地面。它在离地三英尺的地方打住了,停在洞穴岩层似的夯实的土地上,在土里凿出几级台阶通向电梯。这样处理也许是出于风格方面的考虑,也许是为了省钱;或者仅仅是因为有人——设计师、建造商或者电梯制造商——测量有误。尽管如此,威利想,这还是电梯:住在这幢楼里的人就是这么看的。他们会自以为住在一个有钱人聚居的新区,住在一幢有电梯的现代化混凝土公寓楼里。

他想:“我一定要记住不能向约瑟夫提起这个。他可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不好说话,但我绝对不能和他聊这幢楼,聊他住的地方。除非是我太累了。我得多加小心。”

电梯装的是金属折叠门,黑乎乎的,沾满油污,打开和关上时都震天响。住在非洲边远角落的时候,威利已经习惯了粗糙的房子。当地人在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卷铺盖上路。但是,他从未见识过他来到约瑟夫家所在的楼层时见到的这种半成品。这房子似乎在最初的阶段就已经被弃置不顾,混凝土墙面上没有任何修饰,走廊墙壁顶端钉着许多电缆,粗的细的都有,积满了隔年的灰尘。而令威利心烦的是,院子里的土堆间不断传来孩子们在午后热烘烘的尘土中玩闹欢叫的声音,以及女人们严厉的呵斥声。

开门的是约瑟夫本人。他身材魁梧,和他的声音和举止很协调,穿着白色或是米白色的长外衣或者睡衣。大约五十岁。

他问威利:“你觉得我们的大学住宅区怎么样?”

威利没有中计。他回答:“应该是你来告诉我。”

他们来到起居室。透过房间一角一扇敞开的门,威利能够看到厨房里,一个女人正坐在水磨石地板上,手在一个盆子里揉捏着什么。还有两扇门通往里面的房间,也许是卧室。

威利还看见起居室里有一张沙发或者是小床,铺着床单。约瑟夫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这时候威利才发现约瑟夫身有残疾。床底下,床单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把夜壶的手柄,而就在约瑟夫的枕头下方,放着一只焊了锡把手的锡杯,或许早先是炼乳罐子——那是他的痰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