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4/8页)

罗杰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很放松。我们有一次从阿根廷救出来一个人,大概是在一九七七年或者一九七八年。他受尽了折磨。他到这里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逛商店。他去了利利怀特体育用品商店,就在皮卡迪利广场那儿。他偷了店里的一套高尔夫球棒。他从来不打高尔夫球,不过是顺手牵羊而已。出于老游击队员或者是罪犯、亡命之徒的某种本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把那套球棒拖到汽车站,又从迈达谷一路拖回家,并且把它们都摆了出来。就像猫把老鼠拖回窝里似的。”

威利说:“在革命组织里,我们不得不过一种俭朴的生活。大家经常吹嘘自己的克制力,说自己靠着多么少的一点儿东西对付日子。在监狱里,其他犯人都有各自的麻醉剂。但我们政治犯从来没有。我们洁身自好。奇怪的是,这是我们力量的一部分。但就在我们开车进入伦敦的时候,我听着你说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监狱里了,有一个人,不完全是我自己,原先躲在角落里,现在慢慢爬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和这个新人和谐相处。我不确定能否摆脱他。我觉得他会永远在那儿等着我。”

后来,他发现自己从一场令人沉醉的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过了一会儿,他想:“我想这儿是罗杰的漂亮房子,有漂亮的大厅和种着小树的绿色花园。我想是罗杰带我到这里的。”然后,一个新的想法——那个已经占据他内心的新人提出的——缠住了他:“我从来没有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安睡过。小时候在印度的家里没有过。在伦敦没有过。在非洲也没有过。我总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睡在别人的床上。在树林里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房间的,后来就是在监狱里了。我还有机会睡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吗?”他吃惊于自己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些。

后来有人敲门。是珀迪塔。如果在大街上,他不可能认出她来。但她的声音没怎么变。他还记得那些往事,又见到她,心中有些激动。他问道:“你还记得我吗?”她答道:“我当然记得你。罗杰的细腰印度男孩。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看你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就没有回答。他穿上自己房间浴室里的一件浴袍,下楼来到正中放着炉灶的大厅。他被美丽的夜色彻底征服了。她从结构复杂的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递给他。

接着她出其不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谁结的婚?”诸如此类的问题,仿佛生活就是一篇老套的故事,而婚姻能抹平一切是非,甚至还能给三十年前威利笨拙的举动加上一分。仿佛威利在婚姻这档子事上左右逢源。或者也许满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从另一方面来看,威利作为男人,拥有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特权。

威利答道:“我遇到一个非洲来的女人,跟她去了那儿生活。”

“真妙啊!不错吧?我常常想,过去的非洲应该很不错。”

“在印度蹲监狱的时候,我们不时会在报纸上读到一些战争报道,那些战事就发生在我以前待过的那个地方。我们经常讨论这场战争。讨论这些非洲的解放运动是我们政治教育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读到的新闻就是有关我住过的那个地区的。很显然那地方整个儿被摧毁了。每一幢混凝土房子都被烧了。混凝土当然是烧不掉的,但窗户和屋顶的椽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是能烧掉的。我常常会去想象那情景。每一幢混凝土房子都没了屋顶,屋顶下面和窗洞四周都是烟熏的痕迹。在监狱里,我常常回想曾经走过的那些路,想象一些人走过那些地方,把所有的混凝土房子一一点燃。我常常想象,要是没有外面世界来的东西,那儿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没有金属,没有工具,没有衣服,没有线。什么也没有。当非洲人还与世隔绝的时候,他们已经掌握了精湛的冶金和纺织技术。但是他们结束与世隔绝的状态已经很久了,那些技术已经被遗忘了。如果他们重新回到与世隔绝的状态,会发生些什么呢,应该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