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十年过去了,再一个十年又悠悠而过。现在的嘘水村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嘘水村了,时光像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一团棉花,把原先那个很结实的村子撕扯得稀稀落落地膨胀开来:人口在无休止地呈几何等级增加,而那些增加的人口尤其是刚成家的年轻人们,都挖空心思地把新房盖在村子外圈,灰眉土眼的衰老的茅草屋被丢弃了,被接二连三扒掉,以致村子的中心反倒出现了一片片疏朗的空白,像是有意在把村子最终变作一片废墟,从内里开始朽空,不过是现在正处于毁灭的进程中罢了。村庄的南面,原来那道寨海子的里堰甚至还有一块块的菜园,而现在,别说寨海子,就是离寨海子还有好远的那条横路(就是项雨、楼蜂夏夜里被猫吻嘴的那条路)南侧,也已建起了一排新房。南塘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这也是老窑上那幅景象许多人都能目睹到的一个原因。

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桀骜不驯的南塘开始沉静了,开始对人世兴致索然。她就那么龛在田野里沉默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似乎是懒得再动,懒得再吭。自从大红鱼被捉拿上岸,南塘拒绝生长任何鱼类。逢年过节南塘里无鱼可捕,初开始嘘水人不太相信,但连着几次空手而归后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他们开始后悔不该把大红鱼捕拿上岸,大红鱼是鱼王,没有了大红鱼的南塘是一片死水。在相当久的时期内,南塘也没有上演任何一出让人毛骨悚然又兴致勃勃的传说。白杨树已经没有了,在那个红色年代的末尾,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们为了显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怕过什么(他们似乎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害怕而无比愧疚,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报仇般把那些已经长得一搂那么粗的树木纷纷砍倒。现在的南塘就像最初出现在这片野地里的那位新嫁娘般的南塘一样,值得自豪的是那一池碧水,仍然是那一池荡动着绿波的碧水。还有那座老窑,还那么岿立着,寸步不离地守在南塘身侧,不过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

最初看见那副景象的是几个吃过晚饭闲拉呱的妇女(不知为什么,南塘在村子里的每次“显灵”,妇女们最先看到的居多),她们坐在村子南端谁家的院子外头,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笑着。她们的手里都没有拿针线,村子里的妇女们已经很少有做针线活的了,因为和人的手比起来,各种各样的机器更显得神通广大,缝衣裳、织毛衣、制鞋底……几乎没有机器不能干的活计。她们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乘凉。骚动不安的风从南面的田野循声偎来,殷勤地送来一丛丛凉爽;她们放睡了孩娃,拾掇好了碗碟,喂饱了张嘴货(猪、羊什么的家畜,她们一律叫它们“张嘴货”),是该悠悠闲闲滋滋润润享受一阵儿了;再说农活儿并不太忙,玉米才长到腰窝深,化肥漤上了,豆子刚想开花,锄草的一茬活儿也下去了,连整天四蹄不识闲的男人们也歇下来了,她们就更理所应当地要自在自在。(生产队早已解散,田地承包到户,自家安排自家的活计,不用再去听别人瞎使唤;原来的生产队长改称村民小组长,但这个村民小组长和当年的队长却不能同日而语,嘘水村的人们看小组长还不如他们脚旮旯里的灰垢,因为小组长不能像队长那样攥着他们的命根子——工分,没有了工分制,什么长对他们都无可奈何的。正义无论怎么苦心经营也没能坐到“团支书”这个位置,当然也就没能去上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他现在就当着这么个村民小组长。)

不知是谁先提到的早先村子里的那些传说,她们就顺着话题说开了。她们都是年轻的媳妇,都是二十岁前后才嫁到嘘水村的,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些传说的详细情形。但越是不知道她们越想知道,那些传说常常成为她们闲拉呱的话题。她们热衷于那些传说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现在的南塘已经很少生育什么传说了。南塘睡在那片旷野里。南塘一无动静。似乎它已经死了,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人们已不怎么害怕南塘,赶到庄稼季节,谁家收割掉的庄稼没有运走,那家的人也敢为了看守庄稼而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野过夜了;甚至在这样的黑夜,这几个女子坐在举首可以望见土窑的村子边缘,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言说南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