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第2/2页)

古城的夜呵!街灯朦胧地就像出现在梦中的眼睛。而那些红墙在夜空下绵延着就像一个永远讲不完的又悲凉又古老的故事。

但是在热闹的街上和市场里,夜晚却是着上了灿烂的都市之华装的,霓虹灯不绝地瞬着眼睛。汽车滑过,洋车跑过,马车轻轻地走过。先生太太忙忙地进入百货公司、餐馆、咖啡店,又忙忙地走出来;他们漫游过市场,在一些小摊上随便购买点零碎什物。而学生们则从一个书铺到另一个书铺,一个书摊到另一个书摊,细心地选购着他们心爱的书籍。

将近三年的逗留里,我做了古城的忠实恋人。八年来我贮蓄着对它的深切怀念。

事变,卢沟桥的炮声,逃难……

天津,那些街道是多么拥挤呵,有的又多么窄呵,两边矗立的楼把天空夹在一条窄窄的蓝色带子。

青岛,人们在街上也能闻到海水的气息。

济南,郑州,徐州,街道像在热病中疲倦地睡眠。

汉口,它有着诱惑人的整洁广大的码头。而人们在这个城市来去也像船舶之于码头样。

成都,我重临时那些街对我不是陌生的,但整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如像颠簸在一乘破旧的洋车上;花香掩不住它的破败。住了两年多,才又看着它慢慢更新起来。

重庆,尘灰飞扬的街,下雨时尘土变成没胫的泥泞。不平的坡路。煤烟,喧嚣,坐着滑竿走下许多石级时好像要被倒了出来……我在一条闹嚷的马路上住了半年。

宝鸡,满街行色匆匆的面孔,火车的汽笛声催促着旅行人。

西安,几千年不变的风沙同月亮。街道宽长而古老,渗揉着嘈杂和荒凉。

兰州,尘土封闭的店铺,两旁有高坡的窄的街巷,沙土铺塞着。有铁轮的骡车蹒蹒跚跚地在沙土中辗过,里面坐着的大都是穿红着绿,头发梳得乌亮,戴着耳环同手镯的西北妇女,到亲戚家串门去的,车夫的绳鞭在风中噼啪地挥得极响。

反穿羊皮衣的男人,满脸胡须的回教徒,偶然也有几个戴着黑色盖头的回教中年妇女……在街上疏疏落落地走着。

刮风了,砂土向人面上扑来,眼睛睁不开了。过一会风停了,天空还是满蔽着黄沙。

五年以来,窄窄的街巷大半变成长直的大马路了。低低的平房也大半变了高高的楼房了,铁轮大车不再在城中通行了。行人中也一天比一天更多了西服绅士和华装妇女。

但变不了的是那任何地方也没有的凄凉。当你一个人踽踽地在黄昏里行走,就仿佛你的生命中永远只能有黄昏。尤其是当西北风呼啸的时候,当沙土向你脸上扑来的时候,你便丧失了任何温暖的记忆和希望。

陈敬容(1917—1989),原籍四川乐山,1945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星雨集》,1956年任《世界文学》编辑,1973年退休。她是《九叶集》诗人成员。诗集《老去的是时间》获1986年全国优秀新诗集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