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2/7页)

黄萱的童年是在闽南农村度过的。她的不慕虚荣,平实低调的性格,与其自幼亲近土地有关。黄萱的善待保姆“沙妈”并为其善终养老,在家族里有口皆碑;暮年黄萱以照料小花园自娱,她手植的茶花、石蒜、非洲菊,把幼年的一角田野风光带到浪花眷恋的百叶木窗前。

黄萱比我尚健在的婆婆大一岁,同样上过女子师范学校。婆婆很快奉命结婚,虽然终生只是家庭妇女,因那几年师范教育而受益匪浅。婆婆性格开朗能说会写,与常年在南洋的公公互通鱼雁;且初通篮球、排球、乒乓球,在侨联和街道活跃着,比起其他那些不识字的侨眷,日月便可以打发得如梭似箭。

而由于家境极为优越,黄奕住更注重文化修养的缘故,黄萱继续接受闺阁教育,鼎盛之时竟有四名家教分别设课国文、英文、音乐等。很多人不明白,像黄奕住这样的开明士绅,屡投巨款于公众教育,却不让女儿上大学,有点奇怪吧?其实黄奕住虽然头脑敏锐、性格坚韧,能筹谋、善经营,毕竟出身乡间“剃头担”,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决心要让女儿成为真正的名媛淑女。为此,黄奕住特别为英文已经很不错的女儿,重金延请一批像鄢耀枢、贺仙舫这样的名儒硕彦,施教经书格律,一习就是整整五年,为黄萱的古典文学打下深厚基础。

可惜,因为生活曾经一再颠沛流离,原本自家里的收藏早就没有了。黄萱遗物里的那许多线装书,都是后来为陈寅恪工作时而购下的。

(那个时代的观念里,女人受教育,其中一项便是女德的习修。比方我母亲,比黄萱晚生二十年,就读于鼓浪屿教会女中,除了国文、算术和音乐,必修课程里还设了裁缝、插花、烹调和体育。母亲的棋艺很臭,裁剪不错,钢琴略胜,书法尤佳。所以她工作单位的黑板报、通告栏,包括“文革”期间的大字报,都指定她挥墨。母亲懊恼沮丧,恨不得剁了手去,因此从不教我书法。)

已出落成大家闺秀的黄萱,若是被父亲指定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嫁出,很难保证后半生会不会像岛上深宅大院里的那些孤独侨眷,以模糊的面孔,怀着不为人知的悲欢,默默无闻地老下去,直至寂静。旧时婚姻对女性的命运真是至关重要哪。据说,黄奕住的择婿标准民主开明,完全尊重女儿的选择。而黄萱自己也很坚定,必须是有学识有见地的正派青年,绝不考虑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经亲戚们推介,厦门周宝巷周殿薰的儿子周寿恺进入黄家视野。黄萱几乎不假思索地芳心暗许,黄奕住推波助澜,两人见面后鱼雁往返,终于缔结婚约。

周殿薰一九一零年入京会考,中过殿试甲等,授吏部主事。不久辞官回厦,是厦门第一任图书馆馆长,同文中学第一任华人校长,组织“鹭江诗社”,编选过几种书籍。说周殿薰饱学诗书一点不为过。儿子周寿恺,家族大排行十四,后辈称十四叔。一九二五年考入福州协和大学,次年转进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八年医学预科毕业,获理学士学位;一九三三年获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很年轻就成了国内知名的内科专家。夸他是出身名门,青年才俊也很贴切。这样的乘龙快婿,黄奕住自然好生欢喜。

本来是美满姻缘,不料婚礼上,新郎竟没有到位!黄氏家族一片哗然可以想象,愤慨、声讨、猜疑皆有之,教黄萱如何面对!

周家虽然世代书香门第,但比起黄家当时财势倾天,毕竟清贫些。据周菡推测:也许父亲周寿恺觉得家境贫富太悬殊伤了自尊而临阵脱逃?也许在医学院那些才华出众的女生中,已有他心仪的倩影?假使两者都不是,我猜想,周寿恺在京城接受高等教育,现代文明的熏陶使他生出更浪漫更绮丽的爱情梦幻,是否其中一个未揭晓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