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佛境界(第4/4页)

谁知她听完我的问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卖弄地向我伸出她的十个指头,问看上去是否保养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见那十指依然白得发亮紧绷绷充满弹性就像少妇的手指一样珠圆玉润,心里禁不住暗暗吃惊。只听她背书似的毫无感情色彩地干干巴巴地说道:

“这是因为它们已经变得没有血肉。你知道吗?它们曾经比老树还干瘪枯萎,就因为那时我还幻想着爱情。”

她说着,淡漠地挥动着纤纤手指,画符一样地在桌上画了十万个“女”字,再别别扭扭地添上了一个“人”字。冥想了一回,乜斜着眼睛看看我,又狂草书法一样地迅速抹出一颗心,然后“砰”地一拍,那颗心就断裂开来,“滴滴答答”迸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懒洋洋地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指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里转悠开了。我是想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类,我想看看她当时是一副什么表情——幸福乎?淡漠乎?无奈乎?难耐乎?满不在乎?可惜全被历史的酸雨销蚀了,或者说全被这个老女人掩埋得严严实实。失望之余,我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趟又是白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心抽成一团,又马上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我发现一面旗帜正在穹隆顶上猎猎迎风飘摇着——欢喜佛!乃藏名为“杰巴多吉”的欢喜金刚佛,主臂拥抱着明妃“金刚无我佛母”,双尊置莲花座上。明王八面十六臂,手皆托头器,内盛神物,右手上为白象、青鹿、青驴、红牛、灰驼、红人、青狮、赤猫;左手上为黄天地、白水神、红火神、清风神、白日天、青岳帝、黄施财。明妃一面二臂,右手执曲刀,左手托头器,含情脉脉地凝睇着盛猛的明王。“啊!——”我禁不住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吐出郁结了一万年的忧闷之气。

谁知老女人一瞬间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来推我:“赶快走开,你!”

我抓住门框,倔强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极为镇静地说:“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为,因、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体、何、必、还、活、着?”

说完,等不得她来抓,我扯住一片云彩飞身就逃。只看见她急得乱找扫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脚骑上去,我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风声里,突然隐隐传来她呜呜咽咽的歌:

我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呀

愿你去做个好女人吧

可是要横下心受一辈子摧残呐

还不一定能做得到呦

祝你走运啊,啊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急转身向老婆婆奔去。谁知大雨倾盆而至!大团大团的乌云像被丢进沸腾的油锅里,狂暴地上翻下腾。雷公电母驾驭着发了疯的红色蛟龙,环绕着我的周身“唰——唰——”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头卷来,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罢甘休。山一样重的浓雾里,数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仙一起擂着战鼓,呐喊着,声讨着,追杀着,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么天条!

“有没有搞错?怎么被围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烟腾起,一团大火球“轰”地在我头顶炸开来,我只记得五内俱焚,一个倒栽葱跌下云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醒来一看,我竟奇迹般地降落在承德那个不知名的小庙里,对着那尊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欢喜佛——祈祷。

韩小蕙(1954—),生于北京,1982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光明日报社工作,现为该报《文荟》副刊主编。著有报告文学集《步出沼泽地》,纪实文学集《贿赂,贿赂》,散文集《悠悠心会》《有话对你说》《自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