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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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感化幽冥,也感动我的是中元节的当天。

那天,我到台湾中部的花莲时,夜色已晚,统帅大酒店的房间正在直播基隆人中元祭的高潮——七月十四放水灯游行和放水灯仪式。那真是热闹非凡的场景,岸上彩船彩舞,水面灯火辉煌。所有的水灯不仅争奇斗艳,还争先恐后,人们呼喊着,许多青年人甚至上了年纪的人们下水推灯助澜,各姓氏角逐相当激烈,谁都希望自家本姓的水灯能拔得头筹。因为水灯漂流愈远,则愈表示崇高诚意,对幽魂能有更多感召,也能普渡更多的孤魂野鬼,并得以庇佑施灯的人兴旺平安。

那是倾家倾城的祭祀,招引了大量的世界各地的游客。人们疯狂的虔敬达到了极致,既在感化幽冥也在感动自己。

可是,今夜谁能感动那个广西老乡曾老伯千疮百痍的心呢?

车子刚进花莲时,主人指着路边一个院子说:“那是‘农民之家’,住着全是在台湾孤身一人的大陆老兵。”同伴中的曾先生低声叹道:“我老家有个叔叔可能还在里面,如果他活着。”于是,我听到一个难以释怀的故事。

曾老伯是广西武鸣人,当年是村里有本事的青年人,一九四八年当兵前与青梅竹马的同村女孩结婚了,没料到这暮婚晨别,无乃太匆忙,便是漫长凄苦的半个世纪的别离。曾老伯跟着蒋家部队一路血雨腥风一路牵魂新娘一路到了台湾,然后,是谁也料不到的几十年始终不寐地思念,尽管音讯全无,他却深信他的爱妻与他心心相印,年年期待着回家与她团圆,这个梦想支撑了他五十余年。

也是,爱的确能创造一切,当世界还是一片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的时候,是爱神厄洛斯“拉起了他的生命之箭,射穿了大地冷漠的胸膛”,“黄褐色的大地立刻覆盖上一片繁茂的青翠”。生命是男人和女人创造的,万物是爱创造的,有生命的世界就有爱。

新娘也深爱她的如意郎君,在那个时代,她咬着牙把屈辱一一往肚里吞,一等就是近二十年,然而,再坚强的脊梁也难以负荷“文革”的严酷时代,况且,她的新郎生死不明,杳无音讯。在众乡亲的撮合下,她改嫁了。

世纪之交,曾老伯终于与家乡联系上了,口口声声回来与他的新娘团圆,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他。

五十四年后的相逢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了,整整三个小时,两老相顾无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唯有泪千行。要开饭了,曾老伯兄弟让女方赶紧悄悄离开。落座时,曾老伯才发现这一切,悲愤交加的老人摔下筷子竟去追赶他的新娘,整整追了五里地,也没能追上他的新娘。

尽管残年兄弟相逢在,老伯更盼妻子在身旁。爱可以激发生机,同样也可以扼杀生机。曾老伯张了半个世纪的爱弦“砰”地一声断了,一生的期待在相见的瞬间,引发出令人惊叹的喜悦也带来令人沮丧的绝望。人的内心不可以没有期待,那是宗教,那是信仰。绝望中,他当即把自己带回来的一辈子的积蓄,也就是他原准备抚慰他的新娘并安享晚年的生活所依,全部送给了兄弟乡邻,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台湾海峡的彼岸,回到“农民之家”的当晚就病倒了,并拒绝医治。

不久,在岸的这边,他的新娘也病重了。

花莲是石头之乡,它邻近的太鲁阁峡谷的大理石世界闻名。绚丽的石纹肌理分明,每一条纹路便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板块运动。我不知道,在曾老伯和他的新娘千疮百痍的身心里,发生过多少次人生的板块运动;我还不知道,基隆中元祭的水灯是否有一盏属于曾老伯。

精美的石头真的会说话?

3

一夜无眠。

清晨五点多钟,我便冲到令我心里堵慌了一夜的“农民之家”,我只想赶在八点半出发前看看曾老伯是否还在世,我还想看看那些大陆老兵,他们是否像传说那样过着艰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