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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不指望在动身之前再和曼努埃拉会面。但是房子的女主人堂娜阿玛莉亚想让他们高兴,给他们一个最后机会偷偷地告别。她让曼努埃拉打扮得跟骑手一般从马厩栅门进来,避开当地居民伪善的偏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人们早已议论纷纷,堂娜阿玛莉亚这样做是为了尽可能维护她家的好名声。将军更加谨慎,吩咐何塞·帕拉西奥斯别关通往隔壁大厅的门,那是家中仆人进出的必经之门,值勤的副官们在厅里玩纸牌,曼努埃拉走后很久他们还没有结束。

曼努埃拉为他朗读了两小时。她原很年轻,前不久才开始发胖。她抽水手烟斗,擦军人用的马鞭草香水,男人装束,同士兵们打成一片,但她喑哑的声音在昏暗的做爱时刻仍很动人。她坐在有最后一任总督纹章的大扶手椅上,借着微弱的烛光朗读;他穿着家常便服,盖着羊驼毛斗篷,仰天躺在床上静听。只能从他呼吸的节奏得知他并没有睡着。那本书是秘鲁人诺埃·卡萨迪利亚斯写的《一八二六年利马消息与流言的教训》,她念到某些段落时做了戏剧性的强调,同作者的文风十分贴切。

在后一个小时里,沉睡的房子里除了她的朗读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但最后一班巡逻队过去后,突然响起许多男人的一阵哄笑,整个街区的狗受到惊动,吠叫响应。他平静地睁开眼睛,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曼努埃拉把大拇指夹在念到的那页,合上书,搁在膝上。

“是您的朋友们。”她对将军说。

“我没有朋友,”他说,“即使还剩几个,为时也不会太久。”

“他们在外面守夜,防止别人害您。”

将军这才听说全城早已知道的事情:好几起暗害他的阴谋正在酝酿,最后一批支持他的人守着房子警戒防范。门厅和内宅花园的回廊由轻骑兵和投弹手把守,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准备护送将军到卡塔赫纳港口,在那里乘帆船去欧洲。两个士兵打开铺盖卷横睡在卧室正门口,副官们则在卧室旁边的厅里玩纸牌,等曼努埃拉朗读结束,但是士兵们良莠不齐,不少人来路不明,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敢担保不出什么事。将军不为坏消息所动,做了一个手势让曼努埃拉继续往下念。

将军一向把死亡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职业危险。他作战时总是身临第一线,却连划破皮的小伤都没有受过。他在敌人的炮火下行动自若,镇定得近乎荒唐,手下的军官们只得简单地解释为他自信刀枪不入。他屡遭暗算,但每次都安然无恙,好几次是因为他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才保全性命。他外出时不带警卫,无论在什么地方给他什么吃喝都不提防。只有曼努埃拉明白,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并不是出于糊涂或者宿命论思想,而是因为他悲哀地确信自己必将孤苦无告、赤身裸体地死在床上,并且不能从公众的感戴中得到安慰。

动身前那个失眠之夜,他唯一打破的惯例是上床之前没有洗热水澡。何塞·帕拉西奥斯早就替他烧好了恢复元气、祛痰止咳的草药汤水,一直保持着合适的温度,以备他随时洗澡。但他不想洗。他吃了两丸治习惯性便秘的泻药,想在闲话利马的喁喁哝哝的读书声中迷糊睡去。突然间,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他发作一阵剧咳,房子仿佛都在震动。隔壁大厅里的军官们中断了牌戏。其中一个爱尔兰人贝尔福德·欣顿·威尔逊在卧室门口探头看看是否需要他帮忙,只见将军趴在床沿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兜底吐光。曼努埃拉扶着他的头,让他吐在一个小盆里。何塞·帕拉西奥斯是唯一可以不敲门就进入卧室的人,他紧张地守在床边直到危象过去。将军满眼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梳妆台说:

“全怪那些丧气的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