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塔阿尔湖(第2/3页)

然而这是假日。空中嗅得到星期日的懒惰,热带植物混合的体香。杧果、香蕉、椰子、木瓜、金合欢、榴梿和女孩们的发与裙。每一阵风自百里外吹来,都以那么优美的手势掀起她们的发。对着这一切跳动的丰富和豪华,我闭上了眼。一过巴士海峡,生命乃呈异样的色彩。一个月前,我在台湾的北部,坐在一扇朝北的窗下写一首忧郁的长诗。俯视我完成那苦修的工作的,是北极星,那有着长髯的北极星。现在,我发现自己踩的是高庚的世界,黎刹的世界,曼纳萨拉与贺赛·贺雅的世界——被西班牙混血种的大眼睛和马尼拉湾水平线上的桃色云照亮的一个世界。

几天前的夜间,诗人本予带我们去Guernica。那是一间西班牙风的酒店。节奏统治着那世界。弹吉他的菲律宾人唱着安达路西亚的民歌,台下和着,有节奏地顿足而且拍手,人们都回到自己当初出发的地方。唐吉诃德们遂哭得很浪漫主义。幽幽的壁灯映着戈雅的斗牛图和鲁本斯的贵族妇女。我们的脸开始作毕加索式的遁形。在狂热的hurrah声中,每个人都向冰威士忌杯中溺毙忧烦。

另一个夜里,我发现自己成为苏子的宾客。那是马尼拉有数的豪华酒店之一。(本予说,他没有一次进去不先检查自己的钱夹,这话我每次想起都好笑。)壁灯的柔光自天花板上淡淡地反映下来,人们的脸朦胧如古老的浮雕。少焉,白衣黑裤的侍役为我们上烛。乳白的烛,昏黄的光,雕空的精致的烛罩与古典的烛台,增加了室内的清幽和窗外的深邃。苏子愀然,客亦愀然。大家似乎在倾听,听流星落在马尼拉湾里,而海水不减其咸。夜很缄默,如在构思一首抒情诗,孵着一个神秘的蛋。终于苏子开口了。苏子说,夜还很年轻,这酒店不到半夜是不会热闹的。可是我们在热闹之前来此。黑人琴师的黑指在分外皎白的琴键上挥开了一阶旋律。空气振荡着。萧邦开始自言自语。这是欧洲,欧洲的夜与烛。于是苏子恢复愀然,客亦愀然。

“看哪,诗人又在写诗了!”美美的呼声使我落回吕宋岛上。我从她手中接过椰子,恍惚地吸着椰汁。“我是一只具有复生命的巫猫,一瞬间维持着重叠的悲剧。”在那首阴郁的长诗中,我曾如此写过。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完整过。黄用离开的前夕,我对他说:“现在你可以经验五马分尸了。”黄用以为说中了他的感觉。翻开嘉陵江边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见我振翼飞去。同样地,你也可以翻开淡水河边,艾奥瓦河边,或是温哥华海滨的任何石块。正如一过巴士海峡,我将发现自己曾蜕皮于南吕宋的海岸。

两小时后,我们的车绕湖半周,在一座颇现代化的建筑物前气咻咻停下。我们坐在那餐馆的大幅玻璃窗内,看另一角度的塔阿尔湖,而且以银匙挖食剖成半圆的椰壳中盛着的冰淇淋。将近下午五点的光景,树影延长着。地平线上,暮云叆叇,迤逦如带,可百余里。俯视湖心,三座小岛迎着斜日依次而立。最前面的那座最小,顶端陷入如盆,那便是有名的塔阿尔火山。山色介于橙黄与茶褐之间,在阳光下,特别浓艳耀眼,宜于拍彩色片。土人叫它作“造云者”或“恐怖的东西”,它一怒吼,菲律宾人的烦恼便开始了。诗人颖洲与亚薇告诉我说,在十八世纪,它曾爆发过几次,毁了附近好几座镇市。最近的一次在一九一一年一月三十日,先是喷烟且流溢熔浆,继以轰然爆炸,溶液、泥块与灰烬摧毁了九十平方英里的面积,威力所及,甚至远达八百平方英里的范围。遭难村庄甚多,死者共一千三百余人。痉挛性的震动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二月八日才恢复常态。此刻它悄悄地梦寐在下午的静谧中,像未断奶的婴孩。谁能断定下一刻它不会变成愤怒的巨人?塔阿尔湖长十七英里,宽十英里半,深十米许,湖面高出海面仅二米半。大雅台海拔二千尺,因此俯瞰湖面,下临涵虚,视域开阔,两岸山峰奇而秀,嶙峋入湖,犹如五指,十分壮观。他们都说,塔阿尔湖之美,犹稍逊日月潭。我没见过日月潭,无从比较,但我想,日月潭无此豁然开朗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