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老得好漂亮向大器晚成的叶芝致敬(第3/4页)

到青蛙生卵的盲者的沟中,

一个瞎子捶打一群瞎子……

这种无所畏惧的正视现实而又乐于生活的精神,正是一个大诗人应有的表现,将豪斯曼(A.E.Housman)和叶芝作一个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豪斯曼对生活的态度是逃避的,甚且否定的,他对人生的认识是狭窄的,片面的,他的风格比较蹇促,意象比较单纯,而节奏比较薄弱。豪斯曼第一卷诗集和第二卷诗集,在出版的日期上,竟相距二十六年之久,但两书在主题和形式上,实在找不到多少差异。叶芝对生活的态度,与他恰恰相反;叶芝的洋溢的生命力,使他的作品永远在寻求,永远在变,使三十岁的他和七十岁的他前后判若两人,而后者比前者对生活更为执着,更为热爱。这位“愤怒的老年”在一首短诗中说:

你以为真可怕:怎么情欲和愤怒

竟然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轻时它们并不像这样磨人。

我还有什么能激发自己的歌声?

真的,叶芝不但老而能狂,抑且愈老愈狂,抑且狂得漂亮。然而叶芝是一个奇妙的结晶体,他不但能狂抑且能静,不但能热,抑且能冷,抑且能同时既狂且静,既热且冷。暮年的叶芝,确实能做到“冷眼观世,热心写诗”。唯其冷眼,所以能超然,能客观;唯其热心,所以能将他的时代变成有血有肉的个人经验。

由于叶芝的《心景》恒呈现这种“似反实正”(para-doxical)的相对观,他的诗乃予读者一种“戏剧的紧张性”(dra-matictension)。这里所说的戏剧的紧张性,不是指叙述的生动,而是指他的诗,在构思上,往往始于矛盾,而终于调和。虽然他在《丽达与天鹅》那一首诗中,叙述逼真而富动感,他的一般作品往往在象征的焦点上集中,而不在叙述的展现中着力。艾略特尝谓,好的抒情诗往往是戏剧性的。反过来说,仅仅止于抒情的抒情诗,往往不是伟大的诗,因为那样将失之平面化,而不够立体感。有矛盾与冲突等待解决的诗,常常富于立体感,因为矛盾必有两面,加上调和与综合后的一面,乃构成三度,成为一个三度空间。止于抒情的诗,往往是“一曲”之见,虽然写得长,思想和感受的空间不见得就相对地扩大。叶芝的诗,往往以矛盾的对立开始,而以矛盾的解决终篇。例如《航向拜占庭》便以旺盛的青年和衰朽的老年对立开始,而以艺术的不朽终篇。《自我与灵魂的对话》之中,矛盾存在于向往涅槃的灵魂与拥抱生活的自我,结果是自我的选择获胜。《再度降临》(The Second Coming)则因旧文化已崩溃而新文化蠢蠢欲生而形成一种等待的焦灼与悬宕,暗示的力量可以说发挥到极限了。《学童之间》因灵魂的美好与肉体的残败之间的悬殊而感叹,结论是“折磨肉体以迁就灵魂是不自然的”。《为吾女祈祷》的对照,则是谦逊与傲慢,秩序与混乱,仁与暴,德与容之间的选择。而对立得最鲜明,冲突得最尖锐,而统一得也最完整的一首,要推《狂简茵和主教的谈话》:

我在路上遇见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畅谈。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干;

要住该住在天堂上,

莫住丑恶的猪栏。”

“美和丑都是近亲,

美也需要丑,”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这种道理

坟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这道理要身体下贱,

同时要心灵孤高。

“女人能够孤高而强硬,

当她对爱情关切;

但爱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污泄秽的区域;

没有什么独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经撕裂。”

这是叶芝最直率而大胆的短诗之一。它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当时叶芝已经六十七岁,而思想仍如此突出,语法仍如此遒劲,正视现实接受人生的态度仍如此坚定不移。最为奇妙的是:他竟然愈老愈正视现实,把握现实,而并不丧失鲜活的想象;在另一方面,他竟然愈老愈活用口语,但并不流于俗或白,也并不丧失驾驭宏美壮大的修辞体的能力。他的口语句法,矫健如龙,能迅疾地直攫思想之珠。他曾经强调说:写诗要思考如智士,但谈吐如俗人。这种综合的诗观,后来同样见之于弗罗斯特的创作。叶芝和弗罗斯特二老,都善于用一个回旋有力的长句组织一首独立的短诗,寥寥七八行,首尾呼应得异常紧密。那种一气呵成的气魄,有如我国一笔挥就而力贯全字的草书,说过瘾真是再过瘾不过了。叶芝晚年的短诗,如《长久缄口之后》等等,都是这样的一句一诗之作。后来,狄伦·托马斯(Dylan Thomas)的某些作品,如《我阴郁的艺术》,似乎也受了叶芝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