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逻辑概括总带有“提纯”后的片面性。实际上,只要再往深处窥探,山西商人的人格素质中还有脆弱的一面。

他们人数再多,在整个中国还是一个稀罕的群落;他们敢作敢为,却也经常遇到自信的边界。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家。他们的行为缺少高层理性力量的支撑,他们的成就没有被赋予雄辩的历史理由。几乎所有的文化学者都一直在躲避着他们。他们已经有力地改变了中国社会,但社会改革家们却一心注目于政治,把他们冷落在一边。

说到底,他们只能靠钱财发言,但钱财的发言在当时又是那样缺少道义力量,究竟能产生多少社会效果呢?没有外在的社会效果,也就难以抵达人生的大安详。

是时代,是历史,是环境,使这些商业实务上的成功者没能成为历史意志的觉悟者,他们只能是一群缺少皈依的强人,一拨精神贫乏的富豪,一批在根本性的大问题上还不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掌柜。

他们的出发地和终结点都在农村,当他们成功发迹而执掌一大门户时,封建家长制是他们可追慕的唯一范本。于是他们的商业人格不能不自相矛盾乃至自相分裂,有时还会做出与创业时判若两人的作为。在我看来,这正是山西商人在风光数百年后终于困顿、迷乱、内耗、败落的内在原因。

在这里,我想谈一谈几家票号历史上一些不愉快的人事纠纷。

最大的纠纷发生在日昇昌总经理雷履泰和副总经理毛鸿翙之间。毫无疑问,两位都是那个时候堪称全国一流的商业管理专家,一起创办了日昇昌票号,因此也是中国金融史上一个新阶段的开创者,都应该名垂史册。雷履泰气度恢弘,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际魅力,几乎是天造地设的商界领袖;毛鸿翙虽然比雷履泰年轻十七岁,却也是才华横溢、英气逼人。两位强人撞到了一起,开始时亲如手足、相得益彰,但在事业获得成功之后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个中国式的大难题:究竟谁是第一功臣?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号中休养,日常事务不管,但遇到大事还要由他拍板。这使毛鸿翙觉得有点不大痛快,便对财东老板说:“总经理在票号里养病不太安静,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财东老板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天就回家了。

过几天财东老板去雷家探视,发现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国各地的分号发信,便问他干什么。雷履泰说:“老板,日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国各地的分号却是我安设在那里的,我正在一一撤回来好交代给你。”

老板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万别撤分号。雷履泰最后只得说:“起来吧,我也估计到让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老板求他重新回票号视事,雷履泰却再也不去上班。老板没办法,只好每天派伙计送酒席一桌、银子五十两。

毛鸿翙看到这个情景,知道自己不能再在日昇昌待下去了,便辞职去了蔚泰厚布庄。

这事件乍一听都会为雷履泰叫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获得了全胜,毛鸿翙一败涂地,然而这里无所谓是非,只是权术。用权术击败的对手是一段辉煌历史的共创者,于是这段历史也立即破残。中国许多方面的历史总是无法写得痛快淋漓、有声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代表性人物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恶性冲突。商界的竞争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脱离业务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把对手逼上绝路,总与健康的商业动作规范相去遥遥。

毛鸿翙当然也要咬着牙齿进行报复。他到了蔚泰厚之后,就把日昇昌票号中两个特别精明能干的伙计挖走并委以重任,三个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业务快速地推上了新台阶。雷履泰气恨难纾,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各个分号,揭露被毛鸿翙勾走的两名“小卒”出身低贱,只是汤官和皂隶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