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拣回故乡是在上大学之后,但拣回来的全是碎片。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进大学后不久就下乡劳动。那乡下当然不是我的故乡,我痴痴地看着与故乡一样的茅舍小河,一样的草树庄稼。正这么看着,一位一起下乡来劳动的书店经理站到了我身边,轻轻问我:“你是哪儿人?”

“余姚。浙江余姚。”我答道。

“王阳明的故乡,了不得!”当年的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我正在吃惊,一听他说阳明医院就更慌张了。“什么?阳明医院?那是纪念王阳明的?”原来我从小不断从村民口中听到的“养命医院”,竟然是这么回事!

我顾不得书店经理了,一个人在田埂上呆立着,为王阳明叹息。他狠狠地为故乡争了脸,但故乡并不认识他,包括我在内。我,王阳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的同乡学人,能不能开始认识你,代表故乡,代表后代,来表达一点歉仄?

从此我就非常留心有关王阳明的各种资料。令人生气的是,当时大陆几乎所有的书籍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的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这边,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对立面,是双料的反动。对此,我不想作学术上的声辩,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的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姚人!

我点点滴滴地搜集与他有关的一切,终于越来越明白:即使他不是余姚人,我也会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为他是余姚人,我由衷地为故乡骄傲。

中国历史上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的却寥若晨星。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高层哲理的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又善于领兵打仗的有谁呢?宋代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的军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

王阳明是无可置疑的军事天才。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的都是大仗。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干脆利落的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要的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的军事贡献。

我有幸读到过他在短兵相接的前线写给父亲的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的恶战写得轻松自如,把复杂的军事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得病的事更是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

《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的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

我觉得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的还有清代的曾国藩,曾国藩的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独建心学的成就相比,显然还差了一大截。

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是多高超的悟性,多精致的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的“客观性”来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的反驳啊!又如他提出的“致良知”的千古命题,对教条如此轻视,而对人类共通本性却抱有如此信心。凡此种种,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