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刻,在高家,在觉民的房间里,琴和觉民两人坐在方桌的两边专心地工作。觉民拿着一张草稿不时低声读出几个字,琴俯下头不停地动着手里捏的那管毛笔。她换过一张信笺。觉民伸过头去看她写,口里依旧念出几个字。

琴写得很快。她构思敏捷。她在编造一个故事,摹仿着一个信教的少女对她的女友说话的口气。她想象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写出不少平凡的句子,把觉民念出的字在适当的处所嵌入。

“亏你想得到!”觉民看到琴刚刚写出的两句话,忍不住笑起来。

“琴抬起头柔情地看他一眼,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她笑答道:”就是别人把信拿去,也决不会读出什么来的。“

“这种写法好是好,不过太费时间,我大概就没有这样的忍耐功夫,”觉民想了想又说。

琴又抬头看他,她的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斯捷普尼雅克的话,就是三表弟那篇文章里引用过的。他说,革命运动离不了女人。在俄国我们女子做过许多事情。我们比你们更能够忍耐,更仔细。”

“我知道你又会提起苏菲亚,”觉民笑着说,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事实上从前清末年起直到最近,中国的有良心的青年一直钦佩着苏菲亚。别罗夫斯卡雅。

“为什么不提苏菲亚?我能够做到她十分之一就很满足了,”琴带着爱娇,也带着憧憬地说。

“事在人为,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觉民鼓舞地说。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琴喜悦地问道。

琴民含笑地点点头。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又埋下头去看面前的信函,一面把手里捏的手笔放进墨盒里去蘸墨汁。她问道:“还有多少?”

觉民看看手里的草稿,答道:“差不多还有一半。我们应该写快一点。”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其实将来能够找到一种没有颜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国是有的,”觉民自语似地说。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觉民不再说什么,就看着草稿,慢慢地读下去。他的注意力渐渐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面,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琴一页一页地写着。他们不需要休息。他们不感到倦怠。好象斯捷普尼雅克所说的那种“圣火”在他们胸口燃烧,使他们的血沸腾。一种热包围着他们的全身。这种热并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养它们。年轻的心常常欢欣鼓舞,这种热便是它们的鼓舞的泉源,使他们能够在无报酬的工作中得到快乐,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说是渺小的)牺牲中感到满足。

信笺不住地增加,有几面上面充满着涂改的痕迹。也有几张上全是整洁的秀丽的字。觉民终于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写到最后的一句。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嘘了一口气。

琴把写好的信笺叠在一起,依次序地叠着,然后全拿起来,一面对觉民说:“现在我来念,你写下来。”

觉民应了一声。他把琴刚刚放下的笔拿过来,另外取了一张信笺摊在面前。琴开始读起来。她只读出每个第五个字。觉民听见她读一个便写一个。这是比较容易的工作。他们不觉得费力。琴正念到中间,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低声对觉民说:“有人来了。”她立刻把面前一本英文小说和练习簿压在信笺上。觉民连忙把那张未写完的信笺和草稿往怀里揣。他面前还有一本摊开的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