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伯渡(第3/3页)

北屯市如今已经将平顶山建成了一个公园。2000年的那一次,当我从额尔齐斯河边、平顶山山脚下经过时,看见一只鹰隼,这个草原之王,在清晨巡视了一圈草原之后,此刻正合住翅膀,敛落在平顶山的山顶。记得我当时感慨地说,这样的山岗正是为这样的雄鹰准备着的,而这样的雄鹰正适宜在这样的山岗上敛落。

阿尔泰山是一座横亘中亚细亚的南北走向的山脉,与额尔齐斯河平行。阿尔泰山的最高峰,成吉思汗的年代,叫奎屯山,意思是多么寒冷的地方呀!盛世才的年代,为取悦苏俄,将它改名为友谊峰。1962年伊塔事件后,周恩来说,有什么友谊可言,遂大笔一挥,将它改成三国交界处,据说,现在又恢复“奎屯山”这个比较古老的称谓了。

说它仅仅只是比较古老,是说“奎屯山”之前,它一定还有更为古老的名字的。

英国人类学家阿诺德·汤因比说,那是一块多么令人着迷的地方呀!如果让我重新出生一次,我愿意出生在中亚,出生在新疆。那里是世界的人种博物馆,世界三大古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古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欧罗巴游牧民族。其中前两个都消失在那块土地上了,欧罗巴游牧民族则从马背上走下来,以舟作马,开始了人类的大航海时代。

额尔齐斯河是一条用怎样的美丽辞藻来赞美都不算过分的河流。它发源于阿尔泰山,穿越西伯利亚,注入北冰洋。它在俄境内的名字叫鄂毕河。冬天,河流冰封,夜半更深常发起惊天动地的炸裂声。夏天,春潮汹涌,一河蔚蓝色的浩大水流,仪态万千地从阿勒泰草原流过。

我曾经抱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在额尔齐斯河口驻守过五年。

是的,正如这本书的作者所言,河流上那个或曰锡伯渡,或曰齐伯渡,或曰西北渡的著名渡口,曾经发生过一段传奇。满族之一支锡伯族,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沿着外蒙古高原那弓背形的地面,迁徙伊犁,曾在这里停歇半年,尔后从这里渡河。

那迁徙的人们后来渡过额尔齐斯河后,继续向西北走,直抵伊犁,然后形成了如今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我有几位锡伯族朋友,他们告诉我锡伯族应该是满族中的皇族,乾隆将自己最信任的子弟派遣去新疆,让他们像那飞翔的蒲公英种子一样落地生根,从而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这块当时多事和动荡的土地上。

锡伯族后来为满族所同化,成为满族中的一支。在东北,锡伯族原来的故乡地,要寻找这个民族的古老语言、习俗、服饰已经很难了。阴差阳错,它却还在这遥远的西陲之地保留着。

关于我文章中谈到的那位锡伯渡艄公的孙子阿依同拜依,我这几年还得到过他的遥远问候,他复员后回到家乡,然后好像在福海县民政局工作了。按年龄推算,他也该退休了。

我现在还能记起他骑马时的那种歪着腰,半个屁股翘在马鞍上的潇洒姿态。现在看那些影视剧上的演员们骑马,我常常笑着说:生手生手,整整一个人死死地堆在马鞍上,像一堆肉。

我后来的小说中的许多哈萨克格言,就是听阿依同拜依讲述的,例如:“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不要和骑走马的人打交道。”“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的话,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聪明人的话,那就只好是我了。”

在这个西安城细雨绵绵的早晨,我写下以上的文字,为这位新疆朋友的一本书,也为我自己的一段新疆感情而写。我已经六十出头了,怅然西望,老眼昏花的我,有一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悲怆感觉。

我曾经说过,有一天当我老了,成了一堆灰,请将我的骨灰一分为三,一份撒入渭河、一份撒入延河、一份撒入我从军年代的额尔齐斯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是在那里度过的。那里葬埋着我的青春、我的激情、我的一点儿可怜的崇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