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小春(第2/2页)

家里的人也都不喜吃青莲雾,我想了一个方法,把它放在果汁机里打成莲雾汁,加很多很多糖,直到酸涩完全隐没为止。

青莲雾汁是翠玉的颜色,我也是第一次喝到,加糖、冰镇,在汗流浃背的夏日,喝到的人都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夜里,我站在屋檐下乘凉,想到童年、青少年时代,其实有许多事都像青莲雾一样的酸涩,只是面目逐渐模糊,像被打成果汁,因为不断地加糖,那酸涩隐去,然后我们喝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只是偶尔思及心灵深处那最创痛的部分,有如被人以刀刺入内心,疤痕鲜明如昔,心痛也那么清晰,“或者,可能,我加的糖还不够多吧。下次再多加一匙,看看怎么样?”我这样想。

回忆虽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颜色却不改变,记忆的实相也不会翻转。

就像涉水过河的人,在到达彼岸的时候,此岸的经验与河面的汹涌仍然是历历在心头。

野木瓜

姐姐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顺手带几个木瓜来。

原因是她住处附近正好有亲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经熟透在树上,落了满地,她路过时觉得可惜,每次总是摘几个。

“为什么他们都不肯摘呢?”我问。

“因为连请人采收都不够工钱,只好让它烂掉了。”

“木瓜不是一斤二十五块(注:本书提到的价钱均是以台币为单位。)吗?台北有时卖到三十块。”我说。

在一旁的哥哥说:“那是卖到台北的价钱,在产地卖给收购的人,一斤三五块就不错了。”哥哥在乡下职校教书,白天教的学生都是农民子弟,夜里教的是农民,对农业有很独到的了解。“正好今天我的一位同学问我:‘你认为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我毫不考虑地说:‘是农人。’”

“农人为什么最可怜呢?”哥哥继续发表高见,“因为农作物最好的时候,他们赚的不过是多一两块,农作物最差的时候,却凄惨落魄,有时不但赚不到一毛钱,还会赔得倾家荡产。农会呢?大卖小卖的商人呢?好的时候赚死了,坏的时候双脚缩起来,一毛钱也赔不到。”

问哥哥“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的那位先生正好是老师兼农民,今年种三甲地的芒果,采收以后结算一共赚了三千元,一甲地才赚一千,他为此而到处诉苦。

哥哥说:“一甲地赚一千已经不错,在台湾做农民如果不赔钱,就应该谢天谢地拜祖先了呀。”

不采摘的木瓜很快就会腐烂,多么可惜。也是黄昏时分,我带孩子去采木瓜,想把最熟的做木瓜牛奶,正好熟的切片,青木瓜拿来泡茶。

采木瓜给我带来心情的矛盾,当青菜水果很便宜,多到没人要的时候,我们虽然用很少的钱可以买很多,往往这时候,也表示我们的农民处在生活黑暗的深渊,使生长在农家的我,忍不住有一种悲情。

正这样想着,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你觉不觉得住在旗山很好?”

“怎么说?”

“因为像木瓜、芒果、莲雾、山樱桃都是免费的呀。”孩子的这句话有如撞钟,使我的心嗡嗡作响。

夜里,把青木瓜头切开,去籽,塞进上好的冻顶乌龙茶,冲了茶,倒出来,乌龙茶中有木瓜的甜味与芳香,这是在乡下新学会的泡茶法,听说可以治百病,百病不知能不能治,但今天黄昏时的热恼倒是治好了。

生命中虽有许多苦难,我们也要学会好好活在眼前,止息热恼的心,不做无谓的心灵投射,喝木瓜茶,我觉得茶也很好,木瓜也很好。

燠热的夏日其实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