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匕见

洞庭水促,长江水浊,三峡水漫,苏州水污,“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我小时候的地图因旧而贵,竟然奇货可居,能用来吊古、考古了。屈原今日而要投水,不知沧浪还有清流吗?故国不再,乡愁难解,要神游只有对着旧地图了。

所以地图展示的不止是空间,更是时间。美国名诗人华伦(Robert Penn Warren)说过:“历史要解释清楚,全靠地理。”我不妨更进一步,说:“地理要解释清楚,得看地图。”反过来说,地图不但展示地理,也记录历史;历史离不了政治,所以地图也反映政治。

一八○六年一月,有感于拿破仑大败奥地利与俄罗斯的联军于奥斯特利兹,英国最年轻的首相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说:“把(欧洲)地图卷起来吧,十年内都用不着了。”他这话说得太匆促,因为不出十年,拿破仑就战败被囚,欧洲的国界又得重画了。但也可见地图如何牵涉到政治。

地图绘制师(cartographer)不会失业,因为政客不让他闲着。最好的例子就在眼前。骨牌搭成的前苏联被戈尔巴乔夫一推就倒了,东柏林的围墙跟着坍塌。有那么多的疆界要重画,有人要看看乌兹别克斯坦在哪里,意味着地图业有生意上门。巴尔干的火药库一爆发,南斯拉夫炸成好几个新国家,一时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马其顿、科索沃纷受国际瞩目,成为地图上多事的焦点。

“图穷匕见”,地图里是有政治的。政治一吹风,地图就跟着草动了。苏联解体,列宁之城就归还彼得之堡。捷克分家,就一克变成两克,一半仍是捷克,另一半叫做斯洛伐克。同一个湖泊,德国人自己叫做波定湖(Bodensee),英国人却叫做康士坦斯湖(Lake Constance)。另一个湖,本地人的法文叫做勒芒湖(Lac Leman),英文又以城为名,叫做日内瓦湖。最有趣的该是英吉利海峡了,对岸的法国人也有份的呀,凭什么要以英国命名呢?果然,法国地图上把它径称La Manche,也就是“海峡”之意,但此字原意是“衣袖”,也可形容海峡之狭长。更有趣的是,德文也把那海峡叫做衣袖海峡(Armelkanal),同样不甘心冠以英国之名。

相似的形势亚洲也有。日本与韩国之间的海叫做日本海,韩国人不知道感想如何,很想看看韩国的地图是如何称呼。不过日韩之间的海峡却叫做朝鲜海峡,也算是不无小补吧。同样地,阿拉伯与印度之间的水域叫阿拉伯海,印度好像吃亏了,但是阿拉伯海却归于印度洋,也算是摆平了吧。真想看看印、阿两国自印的地图。

地图里既有匕首,各国自制的地图册难免有本位意识。一般的八开本巨型地图册,除卷首交代地图发展史、投影绘图术及世界地质、地形、气候、生态、人口、语言、宗教各方面的概图之外,大半的篇幅例皆从本国出发,逐洲、逐区、逐国展示,遇见重要地区,也会放大以供详阅。但因观点不同,轻重取舍之间差别也就很大。

英美出版的世界地图册例皆从欧洲开始,到南美洲结束,而欧洲又以英国开端,但其中各国篇幅的分配就不免厚薄有别了。以面积与人口而言,广土众民的亚洲篇幅本应最多,但我所有的世界地图册里,亚洲却落在欧洲与北美之下,位在第三。美国兰德·麦克纳利公司一九九四年豪华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Rand McNally:The New International Atlas)给各大洲的篇幅,依次是北美洲六十六页、欧洲六十二页、亚洲四十四页、非洲二十六页、南美洲十七页、大洋洲十六页。“重白轻色”之势十分显著。

美国汉曼公司的《世界地图册》(Hammond:Atlas of the World)同年出版,也是八开本,各洲页数的分配则是欧洲五十页、北美洲三十八页、亚洲二十六页、非洲十八页、南美洲十三页、大洋洲十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