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发生在我们还真实地活着的年月里。三月,白雪的世界,即使不是纯白。这里从不会只剩白色,不论下了多少雪,哪怕天空和大海冻在了一起,寒冷穿透梦想安家的心脏深处,白色也从未赢过。雪一落下,悬崖峭壁就会把白色撕裂,它们黑如煤炭,突兀地出现在白色的世界里。男孩和巴尔特走出村子,黑色的悬崖兀立在他们头上。那村庄是我们的来源和归宿,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这种想法可笑而又令人自豪。他们轻松地走着,年轻的双腿,燃烧的火焰,但他们也在与黑暗赛跑。这样说或许是恰当的,因为人类生活就是一场与世间的黑暗、背叛、残酷、怯懦永恒的比赛。这比赛经常显得如此无望,可我们仍然在跑,与此同时,希望也继续存在。当然,巴尔特和男孩只想超过天黑或暮色,把它击打在小屋前。渔民的小屋。他们有时并排着走,目前来看这样再好不过了,因为并排留下的足迹标示着团结,可以让人生不那么孤独。

不过,他们所谓的道路通常只不过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径,如同雪地上冻僵的蛇。男孩只能紧盯着巴尔特的鞋后跟、他背上的皮袋、他乱蓬蓬的黑发、他宽宽的肩膀上稳稳立着的脑袋。他们有时要穿越满是石头的海滩,从崖壁危险的山路上爬过去。最难走的是“不可逾越之地”,那里有一条固定在岩石表面的绳索,上方是陡峭的山崖,下方是矗立着的石壁、汹涌的绿色海洋,还有一条三十米长的瀑布。山崖插入空中,差不多有六百米高,山顶云雾缭绕。一边是大海,一边是险峻的高山,实际上这就构成了我们的整个故事。当局和商人或许会掌管我们困窘的日子,但山和海掌控生命。它们是我们的命运,或者说有时我们会这样认为。倘若你几十年里都在同样的山下醒来和睡去,倘若你的胸膛曾在我们的小船上随着大海的呼吸一同起伏,那么你肯定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几乎没有什么能比晴好的白天或澄明的夜里的大海更美了,此时海在做梦,梦中洒满月光。然而,大海在掀起高出小船几十米的巨浪时一点也不美丽,再没有什么能比此时的海更让我们憎恨了。巨浪砸到船上,我们就像快要淹死的小兽一样。然后一切都平等了——烂人和好人,巨人和矮子,幸福的人和悲伤的人。叫喊,一些疯狂的手势,之后就像我们从没存在过。死者下沉,血冷却,回忆化为虚无。鱼游过来,撕咬死者的嘴唇和肩膀,那嘴唇昨天还在亲吻和说出意味着一切的话语,那肩膀曾扛起最年幼的孩子。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它们沉在了海底。海洋是冰蓝色的,从不平静,一个呼吸着的巨物。大多数时候包容我们,然而有时不会,于是我们被淹没。人类的历史并不十分复杂。

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要出海。巴尔特说。

他们刚刚穿过“不可逾越之地”,绳索没有断,大山也没有掷下石头杀掉他们。他们一起俯瞰大海,又仰望天空,在那黑暗来临之处,天空不再是无边的蓝色,空气中有夜晚的气息。对面的海滩更难辨认了,它仿佛已经向后退去,正在沉入远方;这片海滩从海边到沙丘几乎都是完美无瑕的白色,一如它那象征着冬天的名字——白色海滩。

是时候了。男孩回应道。他走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德国面包店喝了咖啡、吃了蛋糕,停留了三次之后艰难地走出了村庄,在雪地里跋涉了两个小时。他们的脚湿了,当然会湿。那些年里我们总是湿乎乎的,死亡会烘干他们。有人抱怨时老人就会说。老人有时什么都不懂。男孩调整了他的袋子,里面沉沉的,装着各种必需品。巴尔特没有动,他只是站在旁边看着男孩,打口哨吹出一段模糊的旋律,看起来一点也不累。妈的,男孩说,我喘得像条老狗,你却好像一步路都没走。巴尔特用他南方人的棕色眼睛看着男孩,咧嘴笑了。我们有些人的眼睛是棕色的。渔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因为大海是座宝库。他们来自法国,来自西班牙,很多人都长着棕色的眼睛。一些人会跟某个女人把眼睛的颜色留下来,出海,回家或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