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1/30页)

她一边说一边还抱着那只巨大的罐头瓶子拼命喝水,喝胀的小腹从毛衣后面圆鼓鼓地凸了出来。那毛衣也是她手织的,菱花形的格子。他有些不忍心往下看了,便转身看着地面。只听她嘴里还在说:“你说怎么就能让这么多人一下都下岗了,这么多人可怎么活啊?那些四五十岁下岗了的人还能干个什么?无论去哪儿,人家都不要他们了。我又能去干什么?初中毕业就顶了我爸的班来百货大楼,除了站柜台,我什么都不会。”

喝完一杯水,她又起身去倒水,摇了摇才发现暖壶已经空了。她颓然地抱着那只巨大的空瓶子,仿佛很渴很累,仿佛正站在遥远的沙漠里,而那只空瓶子里面仿佛正泡着她身上某一种悲伤的器官。她紧紧抱着它,不肯松手。

她站在那里对他恐怖地一笑:“去帮我打点水,又没水了,我一上午已经喝完好几壶了。”

这个春天的交城县街头忽然便冒出了很多小商贩,他们密密匝匝地挤在街道两边,卖这人世间能卖的所有东西。下岗工人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卖东西几乎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卖蔬菜、卖水果、卖衣服、卖袜子、卖手套。清明节快到的时候,他们开始争相卖冥币,卖纸房子、纸人。为了能多卖出去一点东西,他们几乎把地摊摆到了街道中央,像群倾巢而出的蚂蚁一样正渐渐占据着县城的各条街道。有时候,为了抢夺一个顾客,两个摊主会大打出手,一个说:“他要买的是我的土豆。”另一个说:“放屁,他明明站在我的摊子前。”那个又说:“你才放屁,人家明明要买我的。”而那个准备买土豆的人已经被第三个卖土豆的抢走了。

一时间,交城县的街头出现了从没有过的盛况,那就是,头一次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这些拥上街头的小贩大多数是刚刚下岗的工人,而原来那些在街头卖菜的城郊农民也不满意了,生意被抢,于是,动辄便和新晋的下岗工人小贩打起来。街头形成了两大阵营,随之又诞生了最威猛、最不怕死的两大霸头各自执掌自己的阵营。于是,这街头每日充斥着各种嘈杂声、叫卖声、骂架声、拉客声、恐吓声,生机盎然得不像人间,倒更像是天上砸下来的街市。然而,为了活下去,更多新下岗的工人还在陆续拥向这里争抢一寸地盘,街上从黎明到深夜都是人头攒动,仿佛众人聚在一起正在过一种奇怪的盛大节日。

多年之后,李天星在异乡的一场小成本话剧里听到了这样一句台词:“没有投票权的一代人是没有节日的。”后来他想,从没有过投票权的人们其实节日并不少,比如那下岗便是节日,万民变成小贩拥上街头抢食也是节日。它们都是节日。再后来,李天星渐渐想明白了,节日几乎是人们活着的必备品。如果没有自己的节日,一代人就白活了。可是,从没有哪代人真正没有节日。没有。而所有的节日在每一个参加节日的人身上都会盖一个戳,永远不会消退。

夹在人群中的李天星在90年代末的这个春天里第一次闻到了那种类似于各种菌类混杂在一起的腐烂的味道。一时间,诸神撤退,出生和死亡同时面世,拥堵在了人间的街头。他再次惊恐地感觉到,他厌恶这里,他必须逃离这个小县城。嘈杂绝望的街头,抢食吃的人们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独,巨大得简直不像他一个人的孤独,倒像是有千万个人的重量一起压在了他的身上,要把他压碎,压成齑粉。

怎么逃离,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和死死包裹着他的嘈杂声,一边惊恐绝望地问自己。找杨国红去,还是找杨国红去。自从上次在她的小店里见了她一次之后,他就再没有去找过她,她也没有主动来找他。现在,她不仅下了岗,还离了婚,不管是谁先提的离婚,总之,她是离婚了,她也成了单身。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恐惧,让他这段时间都不敢再去找她,似乎他去找一个自由了的女人就必定是危险的,反而没有了偷情时的那种万目窥视背后的安全感。同时,他又想到了她手中抱着的那只巨大的罐头瓶子,想起那里面一瓶又一瓶的白开水,想起了她毛衣下面开始隆起的小腹。他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