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2/30页)

她说:“我每天下班路过这里时都要坐一会儿,看你画画。”

看来她早已注意到他了。他用一只手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心里有些得意,还有些悲伤,他又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女人面色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忽然,不知为什么,他又闻到了那种类似于菌类的腐败气味。

他看看天色,问:“家离得远吗,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说:“远。”

他站起来收拾东西,说:“我家就在湖边,去我那里坐坐吧。”她便跟在他后面来到他在湖边租的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年久失修,外墙上、窗户上爬满了阴郁的藤萝和青苔,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行将糜烂的潮湿气味,古老繁复的枝形吊灯构成回忆的基调,浑浊而黯淡,适于绵长、跌宕、无死无生的孤独。他把她带到卫生间,卫生间里点着熏香驱赶霉味,熏香里蜿蜒存在着一种植物性的勾引。他放开热水,摸了摸她的手,说:“在湖边坐久了,手凉成这样。先冲个热水澡,不然你会感冒的,要听话。”然后又指指搭在架子上的一件男式衬衣说,“洗完澡先穿我的衬衣吧。有时候女人穿一件不合身的衬衣看起来会更妩媚。”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汽弥漫的卫生间出来了,身上果然穿着他那件格子衬衣,衬衣长度刚好过臀。她赤着两只脚,光着两条明晃晃的腿,坐在了他对面,头发湿漉漉地伏在她背上。他没想到她的头发居然这么长,猛地从一朵发髻里释放出来,竟令人感觉有点富丽堂皇,又有点杀气腾腾。

他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说:“饿了吧,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出去买了点吃的,附近只有生煎和桃子卖。赶紧吃点东西吧,不要饿坏了。”

他们坐在地板上,打开纸包,开始一起吃那些金黄色的生煎。他们一口一口地吃,落地玻璃窗里的两个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吃,像一顿四个人的盛宴,盘旋流转,天上人间。他看到她嘴角沾着油光,便将她搂过来细细地拿毛巾替她擦干净了,嘴里只怜爱地说:“吃东西的时候嘴角还沾饭粒,真是个小孩子。”

女人的脸红了,低下头用手摆弄着自己的嘴角,好像怕那里还有油光,又好像要温习一下他刚才擦拭过的地方。他心里笑了。这就是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强的、弱的、高的、矮的、长的、扁的,只要你肯给她一点或真或假的疼爱,她势必像狗一样温柔地趴在你脚下。

他站起来关了惨白的吊灯,开了橘黄的台灯,又开了半扇窗户,晚风像水一样流了进来,整个屋子里水波荡漾。挂在墙上的画里夹杂着花影、树影、鱼影,它们像古老的化石一样纷纷沉淀在这屋里,使这屋子看起来斑驳、曲折、幽暗、鬼魅。她说:“这都是你画的?”

他说:“是的。”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他说:“很小的时候。”

她说:“……你的画卖得好吗?”

他不再说话,把长发拨到脑后,看着窗外。前段时间有个画商终于答应来看他的画,他为此欣喜若狂了好几天。最后,画商却没有带走一幅。画商告诉他:“不要再画这些植物了,除非你能把植物画得不像植物。你得给它们创造出另一种魂魄。”

天更黑了,想象窗外那一池湖水已经沉入这黑暗的底部,像一只巨大的黑暗之眼,那些无人理会的花瓣兀自飘零,一瓣又一瓣,如茫茫大雪。蛙声和蛩声如黑夜上的斑纹,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它们清晰的纹理。

更多的夜从窗口流进来。雨停了,开始有月光流了进来。

此时,他已经断定她不会拒绝,但是,他在犹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夜晚太多了,究竟有什么意思?他站着,她坐着。最后,他还是对她说:“不早了,你路远,赶紧回家吧。当然,你住我这儿也可以。”她不吭声,忽然开始啃手边的一只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