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社会演变(第7/8页)

今再返观中国社会全部演变史而综合言之。儒、墨兴起,古代封建社会一变而成此下之四民社会,若为中国社会演变史中之第一大变,实则其变并不大。儒家如孔子,其心中固尚奉古代封建贵族为圭某,尧、舜、禹、汤、文、武为圣君,伊尹、周公为贤相,述而不作,未尝有近代吾国人所提揭推翻打倒任何革命之意味。即墨家墨子,亦抱同样态度。称道诗书,尊崇古人。惟孔子佩服周公,墨子则师法大禹,要之则同重人物。古人今人,同是一人。贵族平民,亦同是一人。为人必遵人道,守人格。在社会为一人,始能在政府为君相,为官僚。苟其君不行君道,则伊尹放太甲,周公摄成王政。太甲悔过,伊尹自桐宫迎回。成王既长,己知为君之道,周公亦归政。尧、舜有禅让,汤、武有革命,政府一切制度行为,惟以人道为依归。

孔、墨所倡,仍属人道。惟其道在下不在上。在上者得其道,斯政府可以领导社会。道而在下,则社会当起而领导政府。儒、墨之意在此。惟孔子论道主“仁”,墨子论道主“兼爱”尚义,所不同者属第二义,在方法上。其更高第一义,在原则上,则无不同。故孔、墨同若反贵族,而实非反贵族,所反在其人之无道。此下百家迭起,无不皆然。惟韩非主以上御下,以君制民,其道最狭,乃为后代中国人所弗信。故孔墨虽同对在上者有讥议,而同受当时在上者之尊崇。所谓游士社会,朝秦暮楚,所至有给养,受重视,绝非贵族平民间之阶级斗争,如近人所谓之推翻与打倒。而古代贵族、平民间显分阶级之封建社会,乃亦终于告终,消散于无形。

故封建社会与四民社会之间虽有变,而仍有一不变之大传统,此乃吾中国文化精神一贯相承之所在。今当统称之曰“人道社会”,亦即“人心社会”,或称“人本社会”,即是以人道人心为本之社会。修明此道以领导社会向前者,在先曰“圣君贤相”,在后则曰“士”。作之君,作之师。君在上,师在下。政府社会,自“道”论之,皆属一体。自秦以下,中国一统,为君为太子,亦必有师,亦必同为一士。而孔子遂为至圣先师,其在社会之地位,尤高出历代各朝君主之上。必明此,乃可觇中国社会之特征。

希腊有民族,有文化,有社会,但无国家,因亦无政府。各城市有民选议会,处分其各城市之公共事务,如斯而已。罗马有国家,有政府,乃操纵于军人集团。向外扩张,而成为一帝国。帝国统治下,可有各色不同之社会。如意大利、希腊、埃及、法兰西乃及其他地区,在同一政府统治下,但并非同一社会。帝国崩溃,中古时期之封建社会,乃分由贵族武装堡垒及教会所统治,其情形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大不同。中国封建,在社会之上有政府。西方封建,社会之上无政府。社会无一共遵共由之道,政府亦无一共守共由之道。道在教会,权在政府,与中国大不同。

及现代国家兴起,规模虽小,实承罗马传统来。而文艺复兴后之城市兴起,则承希腊传统来。故沿意大利半岛之地中海及北欧波罗的海诸城市,其成为国家转在后。西、葡海外寻金,风声所播,荷、比、英、法继起。罗马、希腊两传统,渐汇为一,于是遂有民主政府议会政治之建立。在内为民主,属希腊型。在外为帝国,属罗马型。于是西方现代国家,乃始建基于社会之上,似若走上了中国道路。但其社会乃是一工商社会,进而变成资本主义之社会。与中国人道人心人本社会之本质,仍有其大不同处。

中国社会非无工商业,非无城市,其事远在战国时已然。惟与希腊不同。希腊有城市工商业,有社会文化,而不能有国家。中国先秦则两者兼有。逮汉、唐一统,其国家与政府,又与罗马不同。罗马由军人政府扩展向外而成为帝国。汉、唐政府乃由全国社会之向心凝结而成,虽曰大一统,而非向外征服,故不得目之曰帝国。汉起丰沛,唐起太原,立国中心,则并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