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铜饕餮(第2/7页)

这种“幻想”和“祯祥”,这种“真实地想象”即意识形态的独立的专门生产,以写实图像的形态,表现在青铜器上。如果说,陶器纹饰的制定、规范和演变,大抵还是尚未脱离物质生产的氏族领导成员,体现的是氏族部落的全民性的观念、想象,那么,青铜器纹饰的制定规范者,则应该已是这批宗教性政治性的大人物。这些“能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的巫、尹、史,尽管青铜器的铸造者是体力劳动者甚至奴隶,尽管某些青铜器纹饰也可溯源于原始图腾和陶器图案,但它们毕竟主要是体现了早期宗法制社会的统治者的威严、力量和意志。它们与陶器上神秘怪异的几何纹样,在性质上已有了区别。以饕餮为突出代表的青铜器纹饰,已不同于神异的几何抽象纹饰,它们是远为具体的动物形象,但又确乎已不是去“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传说中的夏铸九鼎,大概是打开青铜时代第一页的标记。夏文化虽仍在探索中,但河南龙山和二里头大概即是。如果采用商文化来自北方说,则这一点则似更能确立。如上章结尾所述,从南(江南、山东)和北(东北),好几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陶器纹饰都有向,铜器纹饰过渡的明显特征。当然,关于它们是先于铜器还是与青铜同期或更后,仍有许多争议。不过从总的趋向看,陶器纹饰的美学风格活泼愉快走向沉重神秘,确是走向青铜时代的无可置疑的实证。由在现实世界并没有对应的这种动物;它们属于“真实地想象”出来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为其统治的利益、需要而想象编造出来的“祯祥”或标记。它们以超世间的神秘威吓的动物形象,表示出这个初生阶级对自身统治地位的肯定和幻想。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左转·宣公3年》)

以饕餮为代表的青铜器纹饰具有肯定自身、保护社会,“协上下”、“承天休”的祯祥意义。那么,饕餮究竟是什么呢?这迄今尚无定论。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兽面纹,是什么兽?则各种说法都有:牛、羊、虎、鹿、山魈……本书基本同意它是牛头纹。但此牛非凡牛,而是当时巫术宗教仪典中的圣牛。现代民俗学对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调查表明,牛头作为巫术宗教仪典的主要标志,被高高挂在树梢,对该氏族部落具有极为重要的神圣意义和保护功能。它实际是原始祭祀礼仪的符号标记,这符号在幻想中含有巨大的原始力量,从而是神秘、恐怖、威吓的象征,它可能就是上述巫、尹、史们的幻想杰作。所以,各式各样的饕餮纹样及以它为主体的整个青铜器其他纹饰和造型、特征都在突出这种指向一种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突出在这种神秘威吓面前的畏怖、恐惧、残酷和凶狠。你看那些著名的商鼎和周初鼎,你看那个兽(人?)面大钺[图版6],你看那满身布满了雷纹,你看那与饕餮纠缠在一起的夔龙夔凤,你看那各种变异了的、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各种动物形象,例如那神秘的夜的使者——鸱枭,你看那可怖的人面鼎[图版6、7]……它们远不再是仰韶彩陶纹饰中的那些生动活泼愉快写实的形象了,也不同于尽管神秘毕竟抽象的陶器的几何纹样了。它们完全是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动物形象。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它们这所以具有威吓神秘的力量,不在于这些怪异动物形象本身有如何的威力,而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为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似乎是超世间的权威神力的观念;它们之所以美,不在于这些形象如何具有装饰风味等等(如时下某些美术史所认为),而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有雄健线条,深沉凸出的铸造刻饰,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一种无限的、原始的,还不能用概念语言来表达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观念和理想,配上那沉着、坚实、稳定的器物造型,极为成功地反映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那进入文明时代所必经的血与火的野蛮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