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第10/29页)

只有在这样的路径依赖下,冷战后的中国才会采取矛盾的战略。一方面,它的军事增长,总是被解释为颠覆东亚势力均衡的行动,不可能不引起相应的反制、包围和干预,其结果酷似1905年以后的德国、1931年以后的日本,以巨大的代价增加了自己的力量,却反倒因此恶化了自己的安全环境。另一方面,它将自己的未来发展押在世界秩序的稳定上,但如果世界秩序果真稳定,却可能会妨碍它的国家主义和东亚外交。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暗示:我们尚对世界秩序的性质和整合深度估计不清。有些人可能认为可以将短期行为和长期战略分割开来:在短期内维护世界体系,以便保存自己发展壮大的机会;在长期内改造世界体系,在内圈运用霍布斯实体的语言。然而,这样的长期计划和短期计划存在路径上的错位。如果不肯牺牲长期计划,短期计划马上就会面临天花板上的实力较量;如果不肯改变短期计划,路径依赖会将它引向越来越远离长期目标的方向。

公正地说,安全战略与发展战略彼此冲突是东亚各国的共同特征,不独中国为然。仅从东亚的经济贸易和发展阶段考虑,美国仲裁的势力均衡体系不如美国协调的集体安全体系合理。日本有高端产业和技术优势,中国有超大规模粗放产业和市场潜力,老挝、缅甸等国有原材料出口和基础建设需要,三者没有实质性冲突,互补提携的利益极大。中国位于技术输出者与原料输出者之间,兼有最大的市场需要和基建能力,完全可以同时启动两方面的贸易交流,形成左右逢源的经济体系。然而,我们不要忘记:1930年代的日本位于亚洲大陆和欧美列强之间,同样左右逢源;1905年的德国站在高技术和低技术两大贸易圈的枢纽上,处境远比我们有利。如果贸易始终具备主宰安全政策的力量,1899年的欧洲原本应该顺第一次全球化之势,抛弃势力均衡体系,至少在欧洲内部实现集体安全体系。然而,他们必须首先付出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代价。1999年的北约东扩实际上恢复了1899年的自然趋势,但仍然需要美国行使罗马式特权才能维系。而东亚势力均衡体系如果摈弃美国的仲裁之手,演化趋势就会酷似一战前的欧洲。今天的中国同样酷似德国:从体系稳定中获益最大,在体系瓦解时受损最大;然而仍然最有可能扮演秩序挑战者,而非维护者的角色。安全结构与经济结构不相匹配,通常对双方都是不祥之兆。

无论假设的东亚集体安全体系多么可欲而有利,现实的东亚仍然处于典型的霍布斯秩序支配下。定期的破裂和冲突构成势力均衡体系的内在组成部分,只有干涉者(奥兰治亲王以后的英格兰)处置得宜才能够维护平衡。所谓处置得宜,包含两层含义:其一,居高临下的仲裁者不对任何一方作出无条件的承诺,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行动自由;其二,仲裁者要果断而坚决地围堵挑战者,但绝不对丧失挑战能力的失败者延长打击。没有任何乞援者能对仲裁者的支持保有绝对的信心,也没有任何挑战者能对仲裁者的惩罚抱有丝毫的侥幸。艾森豪威尔的金门外交堪称奥兰治式干涉的经典成就,没有辜负杜勒斯的原则:“没有承诺,但所做多于所言。”艾森豪威尔-杜勒斯政府事前不允许蒋政府抱有美国协防金门的指望,杜绝美国利益为乞援者绑架的可能性;事后不允许中国抱有美国放弃金门的指望,杜绝美国利益为挑战者绑架的可能性。二者之间的模糊空间增加了仲裁者的力量。

英格兰曾经用同样的模糊空间保护了南部尼德兰的安全和联省共和国的臣服,使法兰西不敢排除英格兰干涉的可能性、荷兰不敢确保英格兰干涉的可能性。这种平衡技术从属于英格兰主导的势力均衡体系,南部尼德兰主权在法兰西、西班牙、奥地利和比利时之间的转移都必须以维持体系为前提。体系的破坏总是以战争的爆发为结局,和平的恢复总是以体系的重建为前提。所有各方在战争中交替失败,只有仲裁者英格兰永远胜利。我们毫不惊讶地发现,1996年危机和钓鱼岛危机重复了金门危机的模式。美国让日本人明白,它在主权问题上没有固定立场;让中国人明白,它在安全问题上坚决维护日本。只有极其幼稚的人才会相信,这是美国政策矛盾或混乱的体现。只要东亚体系尚未破裂,涉及体系的问题就不可能仅仅通过当事者协商解决。体系的破裂和重建肯定意味着长期和残酷的动荡,使得从中日战争到朝鲜战争的混乱像小夜曲一样无害。只有在这样的历史间歇期,达尔文世界才会在霍布斯世界的废墟上重现,兴灭继绝、逐鹿问鼎的伟大戏剧才有上演的机会。当然,在这种假设的约束条件下,甚至中国的定义都不会等同于历史和现实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