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13/19页)

“子之方寸几矣,抑未知所持也。夫忠孝者,每事而迹之,则日不胜,要惟行吾心之不得已者,斯可矣。民之初,盖皆不忍于其所生。先王制为事亲之礼,温清而定省,疾则尝药,谏则号泣,因人之情而为文达之。其为事君也亦然。父母者,育我,天者,先父母而生我,君者,后天而成我者也。有不忍忘本于父母者,而后爱身以及子姓,有不忍忘本于天者,而后爱吾君以及人民庶物。故人而供弟子之职,出而力王家,勤民事。非直好为观美,内有所激发,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先王之教既熄,人不能自道于道,乃始慕名号而从事,其中则漠无所动。滫以养亲,而非必中有所爱;踧踖以觐君,而非必中有所敬。及其居官,朝令曰编保甲,夕令曰兴水利、复常平,择名号尤美者而张之,漫不省其所以然。外之标识如彼,内而隳坏如此。故名目者,所以丧人之良心而堕凡事也。仲尼曰:‘人而不仁,如礼何?’言本心既亡,不堪以文为涂附之也。贤者思以易之,独宜求诸心之不得已者耳。盗贼公行,不得已而立保甲;旱涝饥馑,不得已而兴水利、常平,行之不合,不得已而思,亟思亟问,必尽善而后已。锲而不舍,靡物不断。古有到臂疗病而立应者,彼迫于无可如何,其神固已深入金石矣。今或浮慕奇行而以号于众曰:‘吾将效刲肉故事。’要名之念炽于中,责效之情流于外,则临事必不为,为之且不应。然则子欲上不负君亲,下不愧令妻,可以知所从事矣。吾辱相知重,他无可言者。”至离合之故,则别系以诗。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日:“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絮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泾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皆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辙,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各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亦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囿。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