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 向(第2/9页)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岁就名满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身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性,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晃着比一般人要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摇头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身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先生你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阳。你是广东——”

“幸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阳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上海到北京,对北京并不熟。就住在我们浏阳会馆里。”

“先生你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也是,也不是。我对佛法有研究的兴趣,可是并没像善男信女那样对佛膜拜,当然也从不烧香叩头。”

“我也一样,我们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佛法喜欢研究,也喜欢逛逛寺庙,可是,总觉得寺庙跟佛法的真义,有许多冲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宫寺,他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虞愿却说了真话,他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像湘宫寺这种寺庙,古往今来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庙盖得愈多愈大,离真正的佛门精神反倒愈疏愈远。当然,这座法源寺有点例外,它本来是唐朝的忠烈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大雄宝殿式的佛教气氛。”

梁启超的广东官话,说得很慢,口音有点奇怪,但是见解更奇怪了——在佛堂里,他没有诃佛骂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义,使面前的湖南人听了,备感好奇。湖南人说:

“你老兄的见解是很高明的,我们又是志同道合了。严格说来,寺庙这些有形的东西,除了有艺术的、建筑的和一点点修持的功能外,离真正佛门精神,诚如你所说,十分疏远。自佛法入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工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谈到‘回向’后的舍身,佛门人物也干过,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后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感流俗,今后一切止绝。’可是这种舍身,也只是把戏,并非真的为生民舍身。五代后期,全国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他的理由是: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这种理论,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论。明朝末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孑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们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们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们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毁佛金身,开如来戒。而一般的佛门人物,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佛教被这些人信、被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释迦牟尼死不瞑目了。”湖南人一口气说了这些,愈说愈有火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