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5页)

显而易见,在了解集中营的事实时,最有力的材料便是幸存者们的回忆。但在这些回忆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慨之外,我们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它们。集中营并不总是一个良好的观察对象:在非人的条件下,囚犯们的观察是有限的,他们只能对生活环境构建一个笼统的印象。囚犯们,特别是那些听不懂德语的囚犯,坐在闷罐车厢里,经过一场充满折磨的致命旅程之后,可能甚至不知道他们的集中营位于欧洲的什么位置。他们不知道其他集中营的存在,哪怕仅在几公里之外;不知道自己为谁工作;也不知道生活条件的突然改变或大规模转移的重大含义。被死亡环绕着,这些被放逐者根本无法了解眼前这场屠杀的规模。今天还在身边工作的伙伴,明天就消失了,也许在隔壁的棚屋里,也许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无从知晓。总之,囚犯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暴力和威胁体系所淹没,而自身却无法对其作出表达或刻画,因为迫于每时每刻的威胁,他的眼睛总是固定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上。

这个缺陷制约了“普通”囚犯的证词,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那些没有特权的囚犯,代表着集中营的核心。只是靠着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组合,才让他们逃脱了死亡的命运。他们是集中营里的大多数,却是幸存者中的极少数——在幸存者中,在集中营里享有某种特权的人数要多得多。多年之后,今天的人们可以更明确地肯定:集中营的历史几乎完全是由那些,就像我一样,从未彻底探究过集中营最低层生活的人们书写的。而那些体验过最低层生活的人,很少能够生还,即使幸存下来,他们的观察能力也会在苦难折磨和缺乏理解中消磨殆尽。

另一方面,“特权阶级”的见证者本身无疑可以通过更好的角度去观察集中营,只因为他们站得更高,有着更广阔的视野。但特权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观点。关于特权(不仅在集中营里)的讨论是微妙的,但我仍会在本书中尽可能客观地探讨这个问题。在这儿,我只要提出一个事实,那些地位最高的“特权阶级”,也就是说,为集中营当局服务而换取特权的人们,根本不会作证,出于明显的原因,他们的证词要么不完整,要么就是歪曲事实或完全虚假的。所以,最好的集中营历史学家出自极少数人之中——他们有能力和幸运去获得特权的地位,可以更好地观察集中营,而不用卑躬屈膝,出卖人格;他们有技能去讲述目睹的事实,遭受的苦难;他们能够以优秀历史学家的谦卑,既考虑到集中营现象的复杂性,又记述其中千姿百态的人生命运。所以,这些历史学家几乎都是政治犯——因为集中营是一个政治现象;因为与犹太人和其他罪犯(正如我们知道的,集中营的三大类囚犯)相比,政治犯拥有高得多的文化背景,可以解释他们看到的现象;因为,更准确地说,鉴于他们原本都是反法西斯斗士(甚至现在仍是反法西斯斗士)的事实,他们意识到证词是反法西斯主义的一种战争手段;因为他们更易于接触到统计数据;而最后,因为他们在集中营内有着重要的地位,往往也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至少,在战争最后的岁月里,他们的生活条件是可以忍受的,比如,允许他们记录和保存笔记,这对于犹太人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奢侈,而罪犯们则可能毫无兴趣。

由于以上各种原因,集中营的真相走过漫长的道路,穿过狭窄的门廊,最终大白于天下。但在“集中营世界”中,仍有很多方面需要深入探寻。现在距离集中营的解放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这巨大的时间跨度,产生了复杂矛盾的影响,我将尝试列举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