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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挂锚了,乘客们排成队上了摆渡船,然后等待着依次上岸。摆渡船一靠岸,双脚一踩在地上,能量马上就从托马斯的脚底涌上来,这亲爱的坚硬的土地啊。他看见外滩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拥挤着各种交通工具,人行道上也都是人。他跟在林鸣的身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他长到这么大,还没见到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刚下船的旅客,在混乱的人群中,都睁大了眼睛,寻找来接应的朋友、亲戚或者仆人。他们身前身后,挤来挤去的都是人,他们在人流中吃力地前行。坐了那么长时间的海轮,头重脚轻的感觉还没消退,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他们脚步不稳地往马路边上走去。

“这里没有海关?”托马斯很惊奇,因为他们直接就上了岸,连身份证都不用出示。

“上海是自由港,”林鸣骄傲地说道,“它向所有人开放。”

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耳朵里灌进了各种各样的语言,中国话,外国话,上海话,外地话。他们的身边,中国男人穿着马褂,外面罩着棉袍,瘦成竹竿的女人们穿着高领旗袍,围着华贵的皮毛披肩。人群中,也有穿着印度短上衣和阿拉伯长袍的男人,有些人的脸比他的还黑。突然间,他和身边的人不是那么不一样了,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不一样,各种肤色,各种装束,各种人种。生平第一次,没有人会带着异样的眼神,多看他一眼。就像这会儿,就在这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无论他做什么都无人理会。走着也好,站着也好,摆弄他那顶帽子也好,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会去在意别人。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简直是太神奇了,他终于可以放松地融入人群,而不用担心被人另眼相看。两位脸色苍白的白种妇女,蹬着高跟鞋,身披羊毛大衣,咚咚咚地在他面前走过,都没扫他一眼。他感觉到,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

“快过来。”林鸣对着他喊道,托马斯看到他打开了一辆黑车的门,这是来接他们的轿车。托马斯从来没有坐过私人轿车,这会儿,他滑坐了进去,一时间,皮革的柔滑和芬芳包覆了他。引擎一阵轰鸣,他们的车开进了车道,沿着江边,慢慢地开着。沿江的一侧,是无数个码头,江面上,有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轮船,远远近近,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响汽笛。上海,一个童话般的城市,这是他对上海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不同于他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不过,托马斯还是在这里看到了战争的影子,证明了林鸣跟他描述的一切。沿着码头开过去,他时不时地看见一堆堆的军人,他们穿着褐色的军装,打着紧紧的绑腿,来复枪随意地挂在肩头。

“这些就是日本人。”林鸣说。

“你不是说,他们只是占领了东北地区。”

“是的,上海依然属于中国。但是,四年前麻烦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打仗。后来,在外国势力的干预下,争斗终于停止了,但是,前提是中国方面必须承诺,只有日本人可以在上海驻兵,中国则不可以。”

“什么?这里没有中国的军队?但这是个中国的城市啊。”

“说的就是啊。”林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可是,外国势力又怎能逼迫中国接受这样的条件呢?”

林鸣都要笑了:“你忘了我在船上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上海是个外国租界城市,被分割成了几块小的领地,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对于你们外国人来说,这个城市看起来很自由,但是,我们中国人在这里却是不自由的。不要忘记这一点,你是一位爵士音乐家,你和你的伙伴们应该记住,我们是不自由的。往前看,看到那一排码头了吗?法国码头,那里就是法租界了。我们现在开过的,是公共租界,属于英国和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