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365个故事365里路(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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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写作的《追问》,所“追问”的并不是自己和同行的阅历。“追问”是从自己和同行的立场出发,披荆斩棘地上路,进入另一个群体——一群被处分或法办的高官的人生历程和内心世界。能否做好一场成功追问,在午夜的星空里,寻找到黑洞深处有价值的“暗物质”,取决于我到底能不能勇敢地进入到这些黑洞,却保持着光明的睿智和温和的倾听姿态。

从中纪委和省纪委提供的633个案例中,我遴选出28个以上地厅级与省管领导干部违纪违法典型,最后成功与他们接触,与其中的13人面对面长时间交谈,获得了数十万字关于他们人生道路、心灵历程和灵魂语言的第一手资料。最后,又从中选择了8位典型,进行深度记述。

在将近两年的材料消化、当面访谈、实地采风和着手创作的过程中,毫不夸张地讲,我的精神状态几度近乎崩溃。固然,浩瀚的材料研读和大量的走访活动,使我皓首穷经,但最折磨人的,并非繁多的工作量,而是身份的扭曲和心灵的灼烧——作为一部口述体的纪实文学,作者必须进入讲述者的内心,遵从讲述人的所谓逻辑,认同他讲述过程中流露的一切好恶,反映他的原本的内在形态,并以此触摸到他灵魂的真实。而这是一群怎样五花八门的灵魂啊,一套套多么荒诞的人生逻辑,一种种多么无常的好恶,一番番多么怪诞的精神形态,它们纠结在一起,混乱成一团,激愤着你的常情,颠覆着你的常识,涂改着你的常理。

多少次,我对自己说,我无法睿智了!

多少次,我对自己说,我无法温和了!

当我太多地追问了他们的灵魂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成了他们的“众追之的”。

一天夜里,当我又一次陷入这种写作困顿的时候,我忍不住拨通了一个作家朋友陈先生的电话,向他请教如何走出这种糟糕的写作状态。我之所以选择向陈先生求助,是因为若干年前,我听说他正在采写一部关于“造反派”的纪实文学。许多当年的“造反派”进入老年,开始反思自己的年轻冲动,愿意倾吐那段扭曲的青春爱恨情仇。陈先生在电话那头,果断地对我说:

“立即中止,放弃写作。”

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他说:

“我打算写作造反派后,找到了几十个采访目标,都是当年的造反骨干,极有故事,也愿意说出来。但我交谈了三个采访对象之后,发现他们很平静,我却要崩溃了,我的心里无法承受那么多负面的东西。所以,我毅然放弃了这个写作计划。”

他还忠告说:

“你不能让自己长时间浸泡在别人的污河里。寻根追源,排污清淤,固然是好事,但做任何事都要先丈量自己的承受底线。”

放下电话,我停止了将近一个月,不再触摸写作的键盘。我的心,充满了畏惧。然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读到了20世纪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乔治·奥威尔的一段话,阐述“我为什么写作”——

“写一本书,就是一次可怕的、让人殚精竭虑的拼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魔力的驱使,一个人是断然承受不了这个过程的。”

我混沌的认识像被豁然拉开了一道口子,顿时明亮了。我过度沉浸在题材的灰暗本身,而导致了写作的疲惫。我忘记了在这题材的内里,是一定能够寻求到驱使我坚持下去的某种魔力的!

和着键盘的嘀嗒,借着“三百六十五里路”的旋律,我的内心飞扬出这样的声音:

“我要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

跨过三百六十五里的星辰,

为了光明正大的梦想,

毅然踏上寂寞的征程。”

时空浩渺,星辰灿烂,我毅然逡巡于其中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