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飘浮的神灵(第13/61页)

帝国的农民是世界上最认真计较的人,也是最提心吊胆的人,他们可以为了一根干枯的庄稼秆而争吵,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最贫困的生活使他们必须如此。帝国的农民时刻担心着他们没有力量抗拒所有的力量:扬着下巴的官员、行踪不定的土匪、说一不二的村霸和反复无常的气候。他们几乎从来没有类似“国家”或者“集体”的概念,因为只要交纳了赋税,“国家”和“集体”就把他们忘干净了。不管向他们收赋税的是什么人,帝国的农民不知道自己的皇帝是谁并不是笑话。土地极度辽阔和个体经营方式使帝国农民的松散程度曾经令许多外国学者感到不可思议。

19世纪末,帝国官员的数量和他们应该管理的人口数量不成比例,尽管帝国的上层衙门人浮于事结构臃肿,但是管理地方事务的基层官府编制却极其精练。帝国的近代史料中,常见有县、乡衙门称谓牌子的记载,而没有按时“上班”的官员的花名册。于是,帝国的许多农民一辈子也没见过任何一个政府官员。帝国的农民自己“管理”着自己。乡村里的富户们依仗财大气粗制定出的夹杂着风俗、神话和巫术的“乡规”,将帝国的农民禁锢在物质和精神极度贫瘠的狭窄空间之内。帝国农民的生存需求普遍维持在生命需要的最低点上,他们因此而成为世界上最勤俭最耐劳的种群。他们没有遗漏自然界中任何一种吃下去不会中毒死亡的东西,田野中的各种野菜、河沟里小手指大小的鱼、海滩上纽扣大小的贝类,全都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枯草和小树枝被老人和妇女小心地拾起来当做燃料,收割庄稼的时候,孩子们几乎趴在地上将散落的粮食颗粒拾起。中国的烹调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但是对于帝国的农民而言,是肚子而不是口味决定着他们吃什么,他们甚至不能奢望吃饱。

帝国大厦的地基是流沙。因为帝国最广大的农民世代依靠着最偶然、最渺茫、最不定的因素生存着,那就是: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所以,任何一个异常因素的影响——雨下少了,风刮大了,虫子多了,兵荒马乱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便会摇摇欲坠。

尽管中华帝国的疆土横跨地球上最适于耕种的气候带,但大自然却似乎从来没有格外关照过这个人口最多、最需要粮食的国家。帝国农民敬仰的老天爷在管理天气上和这个帝国政府执行其职能一样,常常一塌糊涂。

帝国的晚期,好像要验证中国人一直相信的关于朝代没落同“天象凶险”有关的观念一样,自然灾害中的水、旱、风、虫、疫、霜、雪、火接二连三地降临了。晚清后50年里,仅见于官方记载的受灾地域就闭达18111万州县次,具体到一个省,如直隶,受灾的村庄达到20万个。在所有的灾害中,以水、旱两灾最为严重。晚清后50年里,中国全国发生水灾达236次,海河流域涉及的受灾地域达3237州县次,每年平均有40个州县淹没在浑浊的洪水里。长江流域也连年洪水泛滥。而“华夏水患,黄河为大”,流经中华帝国腹部的黄河,是这个星球上最古怪的河流。它是哺育世界上最早的人类文明的摇篮,同时也是扼杀人类生命的最凶残的凶手。它那独一无二的金黄色河水冲击出太平洋西岸的大平原后,两岸脆弱的河堤因抵挡不住年年抬升的汹涌河水而一次又一次地溃决。晚清末期,这条大河平均两年便大规模决口一次,有的年份一年决口数次。开封西北三十里堡黄河堤防的一次决口瞬间便把偌大的一座城市全部淹没,数百万人失去生命。1898年6月,黄河在山东东阿县决口,附近的数县一片汪洋。山东巡抚张汝梅奏称:“本年黄河水之大,雨水之多,为数十年未有,而灾情之重,灾区之广,亦为近数十年所罕见。”(《文史知识》2000年第9期,总第231期,中华书局,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