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神的眼睛(第8/10页)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两架涂抹着鲨鱼大嘴的美军“野马式”战斗机就赶到了,它们简直就像两头来自远古时代的凶猛翼龙贴着山头猝然掠过。父亲仅仅只来得及听见一阵骤起的轰鸣。山谷里仿佛起了风暴,狂风不由分说抓住大树,树枝猛烈地摇晃,要不是他被紧紧绑在树上,肯定会像一片树叶那样被刮到半空中去。

飞机开火了,山谷好像发生十二级地震,空气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雨点般的子弹如同千万支响箭在天地间飞舞,打得敌人队伍人仰马翻。战斗机刚刚飞走,速度较慢的轰炸机又赶到了,它们仿佛要证明自己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主角,于是惊心动魄的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山谷变成一片火海。这时惊险的一幕忽然发生了,一块锋利的弹片击中了父亲藏身的大树,他看见身旁一根水桶粗的树枝如同被巨斧凌空劈断一样,仅仅挣扎一下就坠入了深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夜幕降临,河谷和山下到处都有零星的火把光亮游动,父亲想,应该是日本人正在抢救伤员收拾尸体吧,他们终于尝到下地狱的滋味了。相反加拉苏高地却像睡着一样安静,守军偶尔打出一两颗晃晃悠悠的照明弹,好像提醒日本人山上并没有睡大觉。父亲猜想表哥他们该松口气了,苦战了这么多日子恐怕从没睡过好觉吧?兄弟们都在干什么呢?老庾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树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就掏出压缩饼干啃了一口。

下半夜忽然风雨大作,气温骤降十几度,亚热带丛林气候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父亲没有带雨衣,湿透的军衣贴在肉上,风一吹冻得直哆嗦。尽管电台背包是防雨布的,他还是担心电台被雨水浸湿,干脆脱下衣服包住电台,自己光着身子听凭风吹雨打。

不多久,电台兵就发起高烧来。长夜漫漫,父亲像头孤独的亚洲树熊,抱着冰冷的树干同忽冷忽热的病魔抗争。在他的记忆中,从前哪怕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刻,比如在长江中溺水、炸弹下逃生、烟雾中窒息等等,都未曾令他如此孤单和虚弱不堪。原以为枪炮是最凶残的杀手,殊不知真正阴险的敌人却是时间,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干你的能量,磨蚀你的体力,消解你的意志,最后把曾经生龙活虎的你变成一条再也不会醒来的娃娃鱼。他开始强烈地想念战友和兄弟,希望哪怕听听他们的声音也好。他挣扎着接通电台,这是他能与自己人说话的唯一途径。白象公主如同守候在他身边一样立刻出现了,他困难地询问:“援军几时到达?”

对方立刻觉察什么,回答:“已经出发多时,你能坚持住吗?”

他感到信心的小船正在进水,只回答一个字:“能。”

对方焦急地问:“甲虫勇士,你负伤了吗?病了吗?”

他含糊地回答:“我会坚持到最后。”然后关闭电台。

6

父亲梦见自己又登上飞机跳伞了。这回既不是在印度,也不是在缅甸,而是两江汇合的朝天门码头。江北兵工厂的烟囱和南岸民居屋顶,还有自家院子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重庆跳伞呢?难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后方吗?

机舱红灯亮了,威廉不由分说把他推出去,落地四周却是雾气蒙蒙的陌生地方。他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全都蒙着脸,正无所适从,一个人径直走到跟前,把蒙在脸上的黑纱撩开,原来是淑贞妹妹。他问淑贞在这里干什么?淑贞轻轻嘘了一声说:日本鬼子把你父母关起来,要他们把你交出来。

父亲连忙端起枪去救父母。不料天空忽然一亮,迷雾散去,原来他已经被敌人包围了。他要举枪射击,却怎么也拉不开枪栓。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抓住他的枪,但是他死也不松手,于是日本人吼了一声,那些兵就举起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