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7/8页)

那双脚在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大槪发现了他。接着十根手指开始在他周围扒掘……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柔细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少顷,又象挨了烫似的缩回去,显然被触着的这具不知死活的肉体吓坏了。是个女的!他已断定。她似乎在犹豫着,打不定主意拿他怎么办。他屏住气。目前只有她能救我,且不管她是什么人吧……

杨燹点燃一根烟。这么干熬着睡不着真遭罪。他得去看看乔怡。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任何念头都不能压住它了。可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上哪儿去找她呢?两年前听宁萍萍说她考进了广播学院进修班,想来已毕业了。她现在哪里工作?……对她一无所知怎么行!他得去看看她。告诉她:过去那件事现在想来是扯淡,根本谈不上什么宽恕啊,原谅啊。倒是他打人不对,野蛮。

他蹬上车子出门时已近十点了。他想先到宁萍萍家去打听,或者找丁万,他们不会不知道乔怡的住处。

这辆“深蓝锰钢”目前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它扔在楼梯夹角里无人理会,直到他从边疆回来才给它点照顾。不过那曾萤萤发亮的烤漆任怎么擦也亮不了了。有几年,全仗了它,一边各驮一个木制粪桶,到城里来挣工分。来时,木桶在塘水里涮一下,装满土豆或红苕之类,换些钱。他比乡下人了解城里人,又比城里人了解乡下人,所以他总能取巧。从城里回乡下,自然桶里要装满大粪。掏粪也并不容易,每个公共厕所都有看类人,需要更多的机智和无赖。同样是一辆自行车,那时不是引来倾慕,而是辱骂,追打。孩子们用瓦烁撵着他:“打哟!打这个偷粪的!……”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魏么伯——那个看粪老头儿。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他仍用自行车驮着粪桶进城卖土豆。因为逢年过节,看粪人多半回家团聚,好趁机多弄点粪。傍晚,他卖完了土豆。拐到厕所后面的粪池边,正打算干活,发现竹庵棚门开了,站着个矮老头,正不声不响地打量他。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粪勺,盘算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但那看粪人丝毫未动,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很难说是一副什么表情。他被这无言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竟朝那老头儿傻里傻气一笑。老汉开口了:“你是个城里娃儿吧?”

“你咋晓得?”

“这把岁数了,不会看风水,也会看个脸相吧。过年你爹妈不接你回家?”

杨燹愣愣地答道:“我没爹妈。”

那老人似乎很明白,并不往下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能驮动这两大桶粪?”

“能。我天天驮。比这重的活路我也干得了。”

“来回要百把里吧?造孽。是个念书的娃娃……你弄两桶粪回去值几分?”

“八分。要是社员就十分。”

“到处都一样。”

“那你……为啥子不回家过年?”

“两个丫头嫁走了。回去冷冷清清,好莫得意思。”

“你……老伴呢?”

“早年就死了。你二天就到我这里来舀粪吧。到旁处人家轰你,搞不好还讨一顿打。”说完他进棚里去了。

等杨燹将粪桶舀满,那老人又喊住他:“我才刚煮好饭,你吃点不?”

“不……不麻烦了。”他咽了口冰凉的涎水。

老人并不过分挽留,且将一个滚烫的蒸红苕揣到他衣袋里,又不声不响进棚里去了。

杨燹和魏幺伯的“忘年交”就是这么开头的。认识了这个老人,杨燹觉得一切伦理学中有关“善”的论述,所有美学中有关“美”的依据,都太不能说明问题,太贫乏、太苍白了。后来,他调回省城,曾领着乔怡一块来看过他,然而没想到老人被逮捕了。他听了这消息,不顾身边有一个姑娘,恶狠狠地把一切脏话野话都骂出来了,乔怡只是面红耳赤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