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真理与信仰(第2/3页)

“行行好吧,老爷!”

“行行善吧,洋大人!”

他分不清这叫声是乞求还是诅咒,也搞不清他施舍是作恶还是行善。他也分不清这些乞丐是可怜还是可恨,他也辨认不出其中有没有刚刚拿到他的钞票的两个人……

“丑恶!丑恶!”他怒冲冲地冲出乞丐的重围。他听见背后扬起一片咒骂和狰狞的调笑声。

他原来认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一向是泾渭分明的。他本无非分的欲求,无须弃善行恶。可是,现在这忽然成了问题,自己也陷入善恶难分的魔潭之中。

蒋介石担任北伐军总司令时,杀人如麻,谓之善,而北洋军阀却谓之恶;上海“四一二清党”,国民党谓之善,而死在屠刀下的共产党人却谓之恶;在蒋介石征服各地方实力派时,互相争权夺利,使中国大地沉入战乱的血海,各认为自己是善而对方是恶;现在,蒋介石全力投入对共产党的作战,共产党谓之作恶,而蒋则认为行善。

那么善恶的界限在哪里?

假如端纳知道毛泽东和罗自勉那场善恶之争时,他又作何感想?两个世界观人生观绝不相同的人,在善恶的思辨上是同工异曲还是殊途同归呢?

他,端纳,以多年在中国获得的知识和才华为蒋介石出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职尽力,到底是在为善还是为恶?

如果像国民党的宣言那样:蒋介石统一中国之后给中国带来的是幸福,那么,他端纳就是在行善。

如果像共产党的宣言那样:蒋介石的血腥统治给中国带来的是灾难是黑暗的地狱,那么,他端纳就是在作恶了。

端纳跟冯·赛克特有所不同。后者是极端仇视共产党的法西斯分子,他的头脑里不存在善恶的观念,只存在法西斯主义的信仰!他只知道用“铁与血”实现他的信仰,不分是非。端纳是记者、编辑,他的财富是他的学问。他也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合中国国情,但他不是那种不问是非的死硬派。

端纳的思索很容易陷进自相矛盾中,如果共产党有共产党的善恶是非,国民党有国民党的善恶是非,那么,善恶是非的客观准则是什么呢?

蒋介石认为一切派别和各种势力都服从他才是善,而各派势力却认为是恶。如果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他们也想称王称霸,当他们的力量能够力挫群雄时,他们不也要消灭异己吗?那时,他们就跟蒋介石一样,把吞并异己统一中国谓之善了。

端纳终于想到了立场问题。中国历史上讲春秋无义战,何止春秋时代?那只能各为自己的或自己的集团利益而奋战,各为其主,而无是非可言了!

难道真无是非?他想起国民党杀进苏区时,见到一个个苏维埃政府门上贴着同一副对联:

豪绅不入地狱

穷人难进天堂

这就是共产党的真理,这就是共产党的是非。

“我要升入天堂,必然把你踏进地狱;你要升入天堂,也必然把我踏进地狱。”那么,你死我活的阶级拼杀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这也许就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悲剧吧?

那么,谁入地狱,谁入天堂,就看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了。

端纳又陷入弱肉强食的法则。

端纳的思索,不可能达到真理,但他想到了各国的统治集团,善恶是非因人而异飘忽不定,像梦幻一样瞬息万变。一切道德、准则都是统治集团制造出来的,都是他们的利益、权力、意志的表现。弱肉强食的法则,就是把残忍、疯狂、犯罪合理化、制度化的专制主义的法则。我去侵略别人,那是因为我有力量;我被别人侵略,那是因为我是弱者,并不是因为我的善良。

端纳的思绪自然向叔本华和尼采倾斜过去:

叔本华认为:人的生活意志都是为自己打算的利己主义,而永远得不到满足,以致人类历史是无止境的屠杀、掠夺和欺压,所以说人的生活意志是万恶之母、痛苦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