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5/14页)

赵广陵接过名单一看,第一名是李公朴、第二个是闻一多。坊间的谣言果然不假。在一个压制人们自由表达、言论极端不自由的专制体制下,谣言常常就是预言,由不得你不信。他沉默了片刻,才神色严肃地说:“小三子,闻一多是西南联大的知名教授,我们民族的大师,也是我的先生,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到来,你会去抓他吗?”

没想到郑霁反问道:“老长官,难道你没有当过军人吗?”

赵广陵无言。中国的军队里从来就缺少有民主思想的军人。闻一多先生当年鼓励联大的同学从军抗日,就说过从军打日本人是重要的,同学们去改造国民党军队也很重要。闻先生也许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改造一支专制政权的党军,比战胜侵略者更困难。

郑霁又说:“老长官,你刚回昆明不久,不知道这边的行情。什么学生啊教授的,都是些共产党匪谍。不把他们肃清了,前方的将士如何安心打仗?”

看着自己老下属的那份认真劲儿,赵广陵瞬间万念俱灰。这个丧失了理智又专制独裁的政府即便打赢了内战又怎样?他从郑霁呼出的气息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们曾经一起蛰伏在堑壕里,等待冲锋赴死前的片刻寂静;他们也曾经一同在腐烂的死尸堆跳跃滚打,身上全是血水、尸水和断肢残肉,那时他们的心是那样近,就像一个被窝里焐大的亲兄弟。他有了这些生死兄弟在身边,心中踏实而坚毅。现在,侵略者被他们打跑了,对民主的追求却让他们生分了。

在把民主当成只穿一天的漂亮婚纱的专制政权统治下,那些成天要娶民主为终生新娘、泪里血里呼唤她的人,是“盗火者”,也容易被官方控制的主流舆论众口铄金地说成恐怖分子、流氓、恶棍,哪怕是李公朴这样品行高洁的书生,闻一多这样学富五车的教授。自抗战胜利以来,坊间就充斥着对这两位先生非常不利的舆论,未经证实的传闻,从报纸上含沙射影的攻讦,以及从电线杆子到小巷口的东贴一张西贴一张的小字报,无所不及其能事。什么李公朴携带共匪的巨款来昆,目的是要组织暴动啦,什么闻一多在昆明号召万人签名要民主的运动,是受了共匪的操纵、为出风头博取社会知名度啦,以及李公朴先生和昆明某妇人如何纠缠不清,遭人打上门去啦,等等。政府当局又不敢诉诸法律,把这两位先生送上审判台,公开审判他们的“罪行”。他们更不敢不让他们讲话写文章,因为政府还在虚与委蛇地跟共产党谈联合政府,还在羞羞答答地跟各民主党派谈宪政步骤。一党专制的政府即便干的是婊子的勾当,但牌坊是一定要立的,哪怕这牌坊立得歪歪斜斜,满是污秽。他们自己没有了公信力,又不敢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民主是不需要的,也不准随便乱提。他们只是采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力图让人们相信,这些呼吁民主与和平的教授,是制造恐怖、颠覆政府,生活腐化,哗众取宠,破坏人们平静生活的动乱分子。他们将在美丽的春城实施爆破、纵火、暗杀等扰乱社会治安的活动。甚至连物价飞涨、钞票贬值、世风日下、家庭不睦,都跟他们有关。

赵广陵和李公朴先生不是很熟,但抗战时期他在晋察冀打游击时,经人推荐读过李先生写的《华北敌后——晋察冀》一书,这本书里写了李先生在延安的见闻和他对共产党领导下的第18集团军敌后抗日的情况。当时身为国军军官的赵广陵并不以为然,甚至还认为李先生的书里也不无偏颇之处,他对同僚说:“我就是个书生了,李先生比我更书生气。”

这次从郑霁那里见到那份“黑名单”后,他凭超强的记忆暗中记下了所有的名字,然后立即赶到北门书屋,把那份“黑名单”交给了他们。那里面不少人都是他当年读西南联大时的教授啊,张奚若、潘光旦、费孝通、吴晗等。让赵广陵很惊讶的是,李公朴轻蔑地抖抖那张纸,笑着对闻一多说:“闻先生,愚弟不才,虚列榜首,看来要比你先走一步了。”闻一多先生那时正在画第二天民主集会的海报,他用红色的颜料把“民主”两个字写得鲜红似血,对那份“黑名单”看也不看,“仆如 ( 李公朴的号。),你去了,我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的血不够,我就来添上。我们的血还不够,自有更多的仁人义士。我就不信中国唤不来一个民主的政体”。李公朴先生踱步过来看闻一多先生的海报,颔首道:“嗯,民主不是黑色的,是红色的。在中国,这种红色有两个方面的寓意,一是代表了共产党方面的意图,二是象征民主是要用鲜血去换取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份‘黑名单’算什么?今天我们两只脚跨出门,就不准备再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