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10/11页)

赵广陵的观点在学习班上当然受到猛烈的抨击。杨主任指出他没有领会毛泽东同志的革命要有阶段之分,只能由一个革命阶段即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入到另一个革命阶段,即社会主义革命。中国社会的革命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对赵广陵这样的西南联大生来说,好辩论、思想自由、独立判断是他多年来浸淫在骨子里的东西。如果说他在国民党阵营那边还有所收敛的话,那么现在来到八路军办事处,他认为自己可以充分与人讨论自己的观点和对社会政治的看法了。他投奔这边,就是想自由表达的。他反问杨主任,既然共产党也承认“三民主义为抗日统一战线的政治基础”,那么等打败了日本人,为什么要抛弃三民主义而奉行社会主义革命呢?有没有失去基础了的社会革命?杨主任回答道:不是不要这个基础了,而是我们向前发展了。社会主义革命是三民主义革命的高级阶段了。你总得承认,任何革命都是要向前发展的,就像我们还要从社会主义革命进步到共产主义革命一样。赵广陵也不示弱,问,你们坚持你们的革命主张,国民党当然也会这样。等打败了日本人,国共两党是不是又该因所持主义不同而打内战了?杨主任严肃地说,我们不愿打内战,也不怕打内战。我们相信人民群众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因为社会主义是社会历史发展进步的潮流。如果内战真打起来了,我们共产党人只是顺应了这个潮流。

在晋城八路军办事处,赵广陵成了重点帮扶对象。杨主任找他彻夜谈心,其他投奔延安的革命者现身说法,与他讨论国民党政治的腐败黑暗,如何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的宗旨,但他就像一个“我绝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好辩者,在辩论中为自己拥有的理论沾沾自喜,在辩论中找到自己探寻的方向,在辩论中确立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价值。他认为,不是他非要与众不同,而是他是受过民主自由熏陶教育的西南联大生;不是他不向往革命,而是他在献身一个事业之前,需要辨清这个事业的伟大所在。可他不知道,他越与人不同,就越像一个爱钻牛角尖的思想落后者,甚至连食堂里的大师傅都不待见他了,有一天他去晚了,大师傅用勺子敲敲空空的大锅说,小米粥没有了,窝窝头也没有了。你的肠子不是很硬吗?

刘苍璧恍惚记得他和赵广陵确实大吵过一架。吵起来的原因已经忘记了,刘苍璧大约说过赵广陵,你就是还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因为你们家有良田万顷,佃户雇农,你不愿失去自己的乐园,因此你反对共产党的土地革命主张。赵广陵当时跳起来想揍他,说几块田地算什么,日本人不赶走,国土都是别人的了。我们投笔从戎,难道只是为了自家那点财产?刘苍璧骂赵广陵是“顽固分子”,赵广陵骂刘苍璧“狭隘短视”。两人那天差点没有伤了生死战友的情谊。

“那时年轻啊,受不得半点委屈,容不得一丝不公。只看见对方眼中的木屑,而看不见自己眼中的大梁。”赵广陵感叹道。人只有在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会这样认清自己,才会看出当初迈出的那一步,于自己的人生命运到底意味着什么。

“追求某种主义,是不是像追求某个女人呢?”赵广陵又自顾自地说,“谁也不是先知先觉。你热恋她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但却不一定是理性的判断。那时你听不进身边人的一句劝告,甚至你的父母反对,都无济于事。你把宝押在这个女人身上,你可能幸福终生,也可能七年之痒后,才发现找错了人。”

“我从不这样类比。”周荣递给赵广陵一支烟,“我追求社会主义,是因为它代表了社会进步的方向,是因为我那时所看到的社会现实证明,三民主义不能救中国。难道你没有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