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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面无表情道:“我对你所说的大业,根本不感兴趣,我有我的理想,和你们的不同。”

葛寿芝有些灰心,他不给一点机会。“你说的我相信,你不希图蒋鼎文和胡宗南,怎么会希图戴笠和徐恩曾,要不然这次查宣案,也不会这么干。你的理想,共产党?胡汉良出国前给我说过,怀疑你已经被共党收买,他只给我透露,我也没告诉过别人。我一直不相信,认为他在报复被赶下台,现在想来有道理。”

武伯英看了眼宣侠父的照片:“不,你错了。和共产党没有关系,只和他有关系。他是爱国的,这一点就足够我崇敬。他为了抗日奔走,却还要遭你们陷害。你也听徐亦觉说了,把他尸体搬上城墙时,尸包里都成了糨糊。再也没有比这惨的了,这种不平,我一定要帮他找回来。”

葛寿芝紧闭嘴唇不吭一声,似乎也对自己的不计后果有些后悔。

武伯英又道:“还有王立,他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还有罗子春,和你女儿年岁应该相当。你说为了家人可以舍命,那么你现在死,对家人就是最好的保护。我会照顾他们,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说到做到。”

葛寿芝还是存着生念:“你不敢开枪,枪声把人招来,你也好不了。”

武伯英冷笑了一声,笑纹里掉着冰碴。“我敢,来人有什么可怕?你已经死了,只能任由我说。我是专员,又是胡总指挥的红人。尽管和蒋主任有些不愉快,可烧了那两件证据,他现在恨不得把我供起来。我说正是为了他,我才杀了你,他肯定原谅我。而你在重庆的亲人,就一定不被原谅了。但是你如果愿意死,就说明已经对地下这些冤魂有了惭愧之心,我就会被打动,完全换一种说法。”

葛寿芝非常痛苦,面临生死与亲情的抉择,始料未及的背叛更是雪上加霜。他把身子朝后靠,全部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了足足有一刻钟。没有睁眼,带着山穷水尽的悲哀:“你开枪吧。”

“不。”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和手枪一把抓起来,将枪揣进西服口袋,然后把领子撩开,将照片重新装入衬衣口袋,和新得到的手谕放在一起。“他被扔进了井里,我家也有口深井,你得个全尸吧。”

葛寿芝睁开眼睛,苦笑着看看他,双手抱拳拱起。“可以,谢谢。一样,都是死。但是你答应过,保护我的家人,一定要办到。”

葛寿芝确实是意志坚定之人,从西厢房出来,一直到跳入井中,没说一句话。巨大落水声,在深邃的井壁间回响,沉闷而空洞。武家的井是无底井,水位很高,和深渊没区别,只要下去就是一死。武伯英没到井口探视,转身走到堂屋前,竭尽全力把青石莲花呈露立起来,滚到井台边。他把呈露的一边抬起担在井台上,再吃力地把它竖起来,呈露上了井台。然后全力控制,挪动位置,对准井口推倒。呈露石是圆的,恰好把井口盖得实实在在,和青石井台严丝合缝。葛寿芝始终一声未吭,包括呼救,甚至呻吟。

武伯英感觉肚子饿了,才想起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锁门开车到浙江会馆去吃饭。就单在分手那个包间,菜没点几个,绍兴酒要了一坛,一直喝到傍晚,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武伯英算回头客,又是个级别挺高的专员,带着伙计尽力支应。来吃晚饭的客人多了起来,武伯英觉得必须回家,就让伙计准备几个打包菜,再弄一坛绍兴酒,回去再喝。他在柜台前结账,才发现已经醉得站不住了,扶着柜台竭力不倒,保持着平衡。数钱的时候,他想让伙计去叫罗子春来开车,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不禁泪水长流。

武伯英晃晃悠悠把车开回后宰门,用钥匙开门,突然想起王立,眼泪又出来了,模糊地看不见锁孔,颤抖着手半天才把门打开。武家宅院又回归了宁静,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状态,大事过后的宁静,让人压抑得想大声喊叫。他在西厢房的罗汉床上躺了一会儿,在这院子生活过的人,生的死的,都趁着寂静前来拜访。每个人都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睬武伯英,在黑暗中轻巧灵动,不触碰桌椅器具。他不信鬼,却认为是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灵,依附于经过的地方触碰过的东西。最后葛寿芝进来,直接坐在棋桌旁,凝目研究棋局,还在思考失败的原因。武伯英这才想起,他就在院中的井里,不由害怕起来,伸手去桌子上取酒。手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坛子还在车上,他挣扎着起来,出门取酒。躺了一会儿,头脑没有那么模糊了,脚步也没那么飘浮了,取回了酒坛子。经过水井时,他特意停下来,用铜马勺砸开泥封,给盖井的青石莲花呈露里倒了一些,本想祷告,却没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