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6/8页)

“什么?”

直治带着怪讶的神色瞧着我。

这时,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护士喊我来了。

“老夫人好像有话要说。”

我连忙到病室,坐在母亲的床头。

“什么事?”我凑过脸问。

母亲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要水吗?”我问。

母亲微微摇摇头,似乎不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

“蛇的梦。”

我不由一惊。

“廊缘脚踏石上有一条红色斑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呆呆地伫立在廊缘边上,透过玻璃窗一看,脚踏石上拖着一条长蛇,沐浴在秋阳下。我眼前一阵黑暗,头脑眩晕。

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稍微长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复仇,请到那边去吧,快,快到那边去。

我心中念叨着,死盯着那条蛇。然而,蛇却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位护士看到这条蛇。我用力跺了一脚,大声叫道:

“没有啊,妈妈,梦见什么了呀?根本不对!”

我故意夸张地大声喊叫,朝脚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终于挪动着身子,慢腾腾从石头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精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

我把报纸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亲的眼前。

“陛下老了。”

“不,这张照片没照好,上次的照片显得特别年轻,也很活跃。陛下似乎反而喜欢这样的时代。”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次也获得了解放。”

母亲惨然一笑,过了一阵又说道:

“想哭也流不出眼泪了。”

我忽然想到,母亲此时不是很幸福吗?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谓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眼下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的上午。阳光轻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编织毛衣,眺望着齐胸的闪光的海面。

“妈妈,过去我实在是个不懂世故的人啊!”

接着,我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被躲在屋角准备做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随后又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