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8/15页)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祖父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吸。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着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血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压不倒他,反而激其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血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他还是不断的反抗痛苦。尔今尔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缠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挡着,他不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脱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且因为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个女学生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亲面上,才勉强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乱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时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啤酒疯来,心痒难熬的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①,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的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身无地。

①《女武神》为瓦格纳所作《尼勃龙根的指环》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剧。

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的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的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藏的钱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