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6/20页)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象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的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脏了:管它!他决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的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的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象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罢!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