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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助很少使用“现代”“不安”之类的字眼。虽然这些名词最近已经变成流行用语,几乎人人都挂在嘴上,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属于“现代”,即使不付诸言语,也知道自己属于“现代”,而且他还深信,自己虽然属于现代,却也无须感到“不安”。

俄国文学里经常描写“不安”,代助认为应该归咎于俄国的气候和政治迫害,而法国文学描写“不安”,则是因为法国的有夫之妇喜欢搞婚外情。至于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里出现的“不安”,代助觉得是从彻底堕落产生的一种自我蔑视。也因此,他认为那些喜欢从“不安”角度描写社会的日本作家,他们的作品等于就是国外输入的舶来品。

至于人类对事物产生的另一种理性的“不安”,代助从前当学生的时候虽也体验过,但是那种不安每次发展到某种程度,便会突然停下来,之后又退回到不安尚未出现时的原点。这段过程很像抓起石头抛向空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代助现在则认为,既然那是一块自己无法掌控的石头,还不如不抛为妙。对他来说,这种类似禅宗和尚所说的“大疑现前”(2) 的境界,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未知世界。只因他这个人天生聪颖,有时就难免想对各种事物进行心血来潮式的探究。

门野刚才赞美的连载小说《煤烟》,代助平时也在阅读。但今天看到报纸放在红茶茶杯旁边的瞬间,他却不想打开来看了。邓南遮笔下的主角都是不愁衣食的男人,他们挥金如土,尽情奢侈,最后变成无恶不作的坏蛋,这种结局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是《煤烟》的主角却是穷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之人,若不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他们应该不会被迫走向那种结局。但不论是叫作“要吉”的那个男人,或是叫作“朋子”的那个女人,代助都不觉得他们是为了真爱才不得不遭到社会放逐。究竟是怎样的内在力量驱使他们行动?代助越想越无法理解。男主角处于那种境遇却能断然采取行动,显然他的内心并无不安。反而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自己,才该算是不安分子呢。每当代助独自思考时,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但他也无法否认,要吉那种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显然又更胜自己一筹。过去,他是出于好奇心才阅读《煤烟》,但最近他发觉自己跟要吉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有时就不太愿意阅读这部小说。

代助坐在椅子上,不时移动一下身躯,觉得自己颇能沉得住气。半晌,他喝完了杯里的红茶,这才按照平日的惯例开始读书,大约读了两小时,中间都没有停顿。但读到某页的一半时,他又突然放下书,手肘撑着脸颊沉思起来。过了几秒,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报纸,开始阅读《煤烟》,却还是念不下去,只好翻到社会版读了起来。一则新闻指出,这次高等商业学校学潮事件当中,大隈伯爵(3) 站在学生那边,他已对这次事件说了重话。读到这儿,代助想,大隈伯爵是想把学生拉进早稻田大学,才使出这种手段吧。想到这儿,他又把报纸丢到一旁。

到了下午,代助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好像肚里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褶皱,那些褶皱正在彼此推挤,互相取代,不断变换各种形状,有如正在进行全面性的波动。代助经常会受到这种情绪影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这无非是一种生理现象。现在,他有点后悔昨天跟哥哥一起吃了鳗鱼。他突然想出门散散步,再顺便绕到平冈家瞧瞧。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散步还是平冈家,连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代助吩咐老女佣准备和服,正要开始换衣服的时候,侄子诚太郎来了。只见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帽子,形状完美的圆脑袋向代助点了一下,便在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