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5/8页)

代助现在甘心以黄铜的面貌示人,倒不是因为突然遭狂澜,受到了惊吓才顿悟。并不是这种类似小说情节的经历使他发生改变,而只是因为他拥有特殊的思考与观察能力,才能逐渐剥去包裹在自己外表的层层镀金。代助认为自己身上这层镀金,大都是父亲帮他镀上的。当时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一块纯金,大部分的前辈看起来也像纯金,只要是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人人都像纯金。代助因而觉得自己这种镀金十分不堪,对此感到非常焦躁,也想快点变成纯金。但是当他目睹那些人纯金外表下的真面目之后,又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枉费心力。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三四年之间,自己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平冈随着他所经历的一切,应该也有很多改变吧?若是从前的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他会想在平冈面前展现义气,所以就算跟哥哥吵架,与父亲争执,也一定会想办法帮忙平冈解决问题吧,还会跑到平冈家来,拿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来吹嘘一番。不过,会期待他那样做的人,毕竟只是从前的平冈,现在的平冈似乎并未把朋友放在眼里。

想到这儿,代助只拣些重要的事随便说了一两句,便跟平冈开始闲扯,聊了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三千代亲手端起小酒瓶替代助斟酒。

平冈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变多了,不过这家伙无论喝得多醉,却从来不会失态,反而显得兴致勃勃,态度里充满欢娱的气氛。每当他喝到这种程度时,不但嘴巴会比其他醉鬼更加能言善道,有时甚至还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以跟对方较量口才为乐。代助想起从前常把啤酒瓶排在自己跟平冈两人之间,然后展开一场唇枪舌剑。但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平冈喝成这样时,他才觉得平冈比较容易交流。而且平冈自己也常嚷嚷说,咱们再来酒后吐真言吧!现在,他们之间的交情已比那时疏远了许多,也很难再拉近了。对此两人心中都很明白。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当他们分隔三年之后又重新聚首时,代助和平冈都发现,他们早已从对方的身边退场了。

但是今天很奇妙。平冈喝得越醉,也越像从前的他。酒精转到他体内的某些部分,似乎让当下的经济和眼前的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不平、焦躁……全都一起麻痹了。平冈发表的谈话内容一下子飞跃到其他的某种层面。

“我是失败了。但我就算失败,还是继续工作,将来也会继续干活。你看到我失败,就在心里讥笑我……你说不会笑,但这种话,其实就等于在笑,不过我也无所谓啦。对吧?你就是在笑我。你虽然讥笑别人,可是自己不也一事无成?你对这个世界总是照单全收。换成另一种说法,你就是个无法展现自我意志的男人。你说自己没有意志?那是说谎。因为你也是人哪。你肯定经常心怀不满,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这个人呢,必定要在现实社会里展现自我意志,还得要掌握到现实社会已按照我的想法有所改变的确实证据,否则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定要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而你却只会用脑袋思考。就因为你只会胡思乱想,所以脑袋里面和脑袋外面的世界是分开的,分别各自存在。但你却一直忍耐这种极端不协调的状态,这种隐忍,就是一种无形的极度失败。为什么?你听我说呀。如果我碰到这种极端不协调,会向外寻求发泄,而你却忍着,把它压到心底。或许你只要学我发泄掉,失败的程度就能减轻一点吧。然而,现在却是你在耻笑我,我则不能笑你。不,应该说,我虽然很想笑你,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是不可以笑你的,不是吗?”

“你可以笑我呀。因为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经在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