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虫奇谈(第4/6页)



我们村子后边是一条胶河,村子前边有一条顺溪河,蝗虫们要迁移,必须越过这两条河流。大雨过后,河里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虫们当时都有三厘米左右长,脑袋硕大,背上背着两个‘小包袱’(发育中的翅膀),正处在既笨又丑的跳蝻阶段。让我们听听它们是怎样越过河流。

据说,那天,村里人都站在河堤上,观看蝗虫过河。人们先是听到田野里响起了低沉的嘈杂声,然后便看到田野里抽搐起来。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蝗虫的浊浪。蝗虫结成浪,一浪接一浪,涌到河边来。小孩子们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叫着:来了来了,蚂蚱神来了!这时,河里是滚滚的流水,蓝色水;河外是蝗虫的浪涌,红色浪。大人们面色如土,痴呆呆地看着那蝗虫的长浪追逐着涌上河堤。飒萨洒撒,沙煞嗄唼……一批接着一批,一列跟着一列,几千几万匹压着几千几万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爷爷心有余悸地说:如果蝗虫吃土,吃掉一条河堤也不算难事。

目睹了蝗虫过河情景的老人们补充说:蝗虫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嘴巴里往外喷吐着墨绿色的汁液,濡染着数不清的蝗虫兄弟。数不清的蝗虫肢体相互磨擦着,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在河堤上看热闹的人都吓破了胆,想逃跑,但是腿脚酥软,挪不动脚步。

话说那蝗虫的长龙在河堤上停顿了一会,好像整顿队伍一样。龙体眼见着就收缩,变得坚硬、紧密,像一根根粗大松木,轰隆隆地响着,滚到河里去了。河中顿时水花四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响起了水面被龙砸破的声音。时当1927年5月18日,中华民国战火连天,弹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贪赃舞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土匪风起云涌,兵连祸结,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蝗虫们在河水中翻滚着,犹如一条条长龙。原本如蓝缎子似的河水此时变得千疮百孔。满河色彩,浊浪腾起,一片欢腾。

它们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靠近对岸,然后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万万的个体,顿时改变了对岸河堤的颜色。

最终,它们消失在对岸的茫茫原野里。众人长吁一口气,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又感到怅然若失。

当天下午,爷爷便到地里去播种。

半个月后,青翠的小苗子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绿装。接下来的日子里,天遂人愿,风调雨顺。到了古历的七月份,高密东北乡的广袤大地变成了绿色的海洋。虽然麦季颗粒无收,但只要不出意外,再过两个月,丰收的秋季足可以解决百姓一年的嚼谷。

谁也不敢乐观,春天时神逝在胶河对岸的蝗虫们留下的巨大阴影,始终笼罩在高密东北乡上空。对蝗虫的恐怖像石头一样压着百姓的心,当然也压迫着我爷爷的心。

在劫难逃。

蝗虫们卷土重来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初九。那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鸟儿很多。满坡的高粱都晒红了米。秋风吹拂,高粱前呼后拥,宛如大海的波浪。爷爷用木轮车往田里运粪,他一手扶住车把,另一手提着长鞭,便不时地抽一下在前头拉车的黑毛驴。推车送粪不用赶牲口的,这是爷爷的绝活,村子里只有他一个能,别人不能。爷爷推了几车粪,天已近正午。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拉车的黑驴也横冲直闯,不听招呼,好像被什么猛兽惊吓了似的。木轮车在驴子的斜拉下歪倒了。倒了车子,对爷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他扔开车把,挥起鞭子,正要教训毛驴,忽然看到从西北方向的天空飘来了一片暗红色的厚云。爷爷心中一惊,手中的鞭杆落在地上。转瞬之间,那片红云便飞到了村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爷爷听到那团红云里发出了卡卡嚓嚓的巨响,好似甲胄磨擦之声。那团红云转了一会,好像进行地面侦察似的,然后,便猛然炸开,一天黄雨,万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眼前的一切,红色的高粱、金黄的谷穗、绿色的树木,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褐色。毛驴将硕大的头颅钻到车子下边,屁眼里呲呲地往外窜着稀屎。田野里有十几个农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恐怖地喊叫着:回来了……蚂蚱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