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3/16页)

每当我假想年轻时的卢卡,总会看到一个颀长而苍白的男孩,大眼睛,厚嘴唇,就像田园风光画里常有的牧童,总是光脚坐着、手臂环绕小羊羔。听村民们说起他的歌,说他的音乐魅力无穷,浑然天成,你保准也会联想到那样的画面。在那段早期回忆里,卢卡是个惹人喜爱的戈林纳之子。村民们觉得让他在回忆里保持温柔可爱的男孩形象也挺好,哪怕在现实中他多少是个暴戾少年,因受制于这个贫瘠粗俗的小世界而饱受折磨,再后来,他就变成了扎着血色围裙、殴打聋哑老婆的男人。

有一点是确凿的:十六岁那年,卢卡在充沛的愤怒、决心和善良意愿的鼓动下离开了戈林纳,独自一人前往萨若波的河港,一心想成为古斯勒琴师。

那时候,萨若波的古斯勒琴师都是从邻省来的年轻人,他们挺有缘分地凑到一起,在格拉瓦河边整夜整夜地唱民谣。最早,卢卡听母亲说起过他们,她把他们描述成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所以,卢卡经年累月地说服自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父亲没有反对─公牛事件后,他就几乎没有跟卢卡说过一句话─卢卡步行了三百英里去找他们。在他的幻想里,那些男人应该表情肃穆地坐在堤岸上,脚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唱着关于爱情的歌谣,也唱饥荒,唱祖辈们漫长而悲伤的死亡─老人们很懂得如何欺骗死神,但死神总是更厉害,这个黑心肠的坏蛋能把所有人骗到手。卢卡曾经执信不疑,那就是唯一属于他的生活,必然可以指引他走向更远的世界,甚至还能让他抵达本城。

在萨若波的第一个星期,卢卡在东镇妓院楼上租了一间屋,天花板薄得像纸片,他还得知,河岸边的乐人团体里有着森严的帮派等级,表演不是随心所欲的。乐人们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活跃开朗、乐于分享并交换彼此的歌谣;甚至算不上是地道的古斯勒琴师。他没觅到哪个孤身隐士把玩他钟爱的单弦提琴,但找到了两个相对来说势均力敌的乐团,一个倾向于源自西方的铜管乐,另一个忠于奥斯曼时期定格的复杂弦乐。那两个乐团分据两岸,夜夜笙歌,固定成员大约维持在二十人,夜越深,越来越多的买醉人聚集过来,街上充盈着酒气、香水和河岸上潮湿夜气混合的气息,两个乐团便分据桥的两端。慢慢地,一首曲子连着一首曲子,一支舞连着一支舞,乐人们会在宽宽的圆石拱桥上慢慢往前移动,乐团推进的速度完全取决于观众的数量、跳舞者的风采,以及停下脚步来观赏的路人们的热情。歌曲也和卢卡曾经假想的不一样,不是庄重冥思爱情无常的感伤情歌,也不会唱起苏丹统治下民不聊生的实情,相反,他们唱酒歌,只唱纵情声色、不醉不归,诸如《我们最后一个孩子走了》、《既然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应该重建村庄吗?)》。

乐人们也比卢卡预料的更复杂,更像是贱民,邋遢、酗酒、无法无天,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们大都是游民,流动性极高,因为每隔半年左右就会有人坠入爱河结婚去了,再有一个人死于肺炎或梅毒,还至少有一个人因犯了什么小罪、触怒了什么大人物而被捕,再被吊死在小镇广场上,杀鸡吓猴。

渐渐地,卢卡和他们混熟了,他夜复一夜地跻身于弦乐部,但手里的古斯勒琴大多时是沉默的,只在几首曲子里弹两三段;他和长年累月厮磨在桥上的老乐手们慢慢熟稔起来。有个打手鼓的土耳其人,头发总是抹得油光光的,据说在富家小姐们中间相当得宠。还有一个发色如枯草的小孩,谁也讲不出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被人割去了舌头,但他打起铃鼓来却是得心应手。拉手风琴的乐手名叫格里格卡利卡·博基奇,只要有高大丰满的美妇人驻足聆听,他的牙齿就会不听使唤地打战,变成一种滑稽的伴奏。小提琴手没有真名,人称“和尚”,有人说他离开本笃会是因为上帝给他的使命是当乐人,而非保持缄默。实际上,这个绰号纯粹得名于他异乎寻常的发型:此人三十岁,但从前额到耳际寸草不生,眉毛也没有一根,因为某个可怕的狂醉之夜,壁炉里生不起火,有人爬到烟囱上往下浇油,而他正在下面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