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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的,日本人的小脑子里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而只知道他们是战胜者,理当象一群开了屏的孔雀似的昂步走进北平来。假若他们晓得北平人是怎样看不起东洋孔雀,而躲开北平,北平人就会假装作为不知道似的,而忘掉了日本的侵略。可是,日本人只晓得胜利,而且要将胜利象徽章似的挂在胸前。他们成群的来到北平,而后分开,散住在各胡同里。只要一条胡同里有了一两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这条胡同里便要多延长几十年。北平人准知道这些分散在各胡同里的日本人是侦探,不管他们表面上是商人还是教师。北平人的恨恶日本人象猫与狗的那样的相仇,不出于一时一事的抵触与冲突,而几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邻居并不作侦探,而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北平人也还是讨厌他们。一个日本人无论是在哪个场合,都会使五百个北平人头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气,规矩,从容,大方,风雅,一见到日本人便立刻一干二净。北平人不喜欢笨狗与哈巴狗串秧儿的“板凳狗”——一种既不象笨狗那么壮实,又不象哈巴狗那么灵巧的,撅嘴,罗圈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矮狗。他们看日本人就象这种板凳狗。他们也感到每个日本人都象个“孤哀子”。板凳狗与孤哀子的联结,实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北平人向来不排外,但是他们没法接纳板凳狗与孤哀子。这是日本人自己的过错,因为他们讨厌而不自觉。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字的民族,这就是说:他们的来历最大,聪明最高,模样最美,生活最合理……他们的一切都有个“最”字,所以他们最应霸占北平,中国,亚洲,与全世界!假若他们屠杀北平人,北平人也许感到一点痛快。不,他们没有洗城,而要来与北平人作邻居;这使北平人头疼,恶心,烦闷,以至于盼望有朝一日把孤哀子都赶尽杀绝。

日本人不拦阻城外的人往城内迁移,或者是因为他们想借此可以增多城内繁荣的气象。日本人的作风永远是一面敲诈,一面要法律;一面烧杀,一面要繁荣。可是,虚伪永远使他们自己显露了原形。他们要繁荣北平,而北平人却因城外人的迁入得到一些各处被烧杀的真消息。每一个逃难的永远是独立的一张小新闻纸,给人们带来最正确的报导。大家在忙着租房,找房,匀房,卖房之际,附带着也听到了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而也就更恨日本人。

金三爷的心里可没理会这些拐弯抹角儿。他是一个心孔的人,看到了生意,他就作生意,顾不得想别的。及至生意越来越多,他不但忘了什么国家大事,而且甚至于忘了他自己。他仿佛忽然落在了生意网里,左顾右盼全是生意。他的红脸亮得好象安上了电灯。他算计,他跑路,他交涉,他假装着急,而狠心的不放价码。他的心象上紧了的钟弦,非走足了一天不能松散。有时候,摸一摸,他的荷包中已没了叶子烟,也顾不得去买。有时候,太阳已偏到西边去,他还没吃午饭。他忘了自己。生意是生意,少吃一顿饭算什么呢,他的身体壮,能够受得住。到晚间,回到家中,他才觉出点疲乏,赶紧划搂三大碗饭,而后含笑的吸一袋烟,烟袋还没离嘴,他已打上了盹;倒在床上,登时鼾声象拉风箱似的,震动得屋檐中的家雀都患了失眠。

偶然有半天闲暇,他才想起日本人来,而日本人的模样,在他心中,已经改变了许多。他的脑子里只有几个黑点,把两点或三点接成一条线,便是他的思想。这样简单的画了两三次线条,他告诉自己:“日本人总算还不错,他们给我不少的生意!日本人自己不是也得租房买房么?他们也找过我呀!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你占住北平,我还作生意,各不相扰,就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