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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晴美的夏天晚上啊。在往年,这是祁老人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到五点多钟,斜阳使西墙给院里铺上阴影,枣树上半大的绿枣都带着点金光,象一颗颗的宝石。祁老人必灌几壶水,把有阴凉儿的地方喷湿,好使大家有个湿润凉爽的地点吃晚饭。饭后,老人必浇一浇花,好使夜来香之类的花草放出香味,把长鼻子的蜂子招来,在花朵外颤动着翅儿,象一些会动的薄纱。蜻蜓,各种颜色的蜻蜓,在屋檐那溜儿飞旋,冲破了蚊阵。蝙蝠们逐渐的飞出来,黑黑的的象些菱角,招得孩子们把鞋扔上去,希望能扣住一个大菱角。乌鸦,背上带着霞光,缓缓的由城外飞回,落在南墙外的大树上。小燕们一排排的落在电线上,静静的休息飞了一天的翅膀。天上发过一阵红之后便慢慢灰暗起来,小小的凉风吹来,吹出一阵强烈的花香。这时候,孩子们说了一天的废话的小嘴,已经不大爱张开,而请求老人给他们说故事。老人的故事还没说完,他们已闭上了眼,去看梦里的各色的小鱼与香瓜。

今天,老人的肚子饿,而不肯说出来。他已停止了给地上喷水,一来是懒得动,二来是舍不得水——天热井浅,而胡同中的两家日本人无尽无休的用水,倒水的山东二哥只尽量的供给他们,而不管别家有没有水吃。至于浇花,就更提不到了;老人久已没有闲心种花;连那几盆多年的石榴都已死去一半;那没死的,因为缺水,只剩了些半黄的叶子,连一朵花也没有开。老人的眼老躲着它们。北平的乌鸦,因为找不到吃食,已经减少;南墙外的大树上只有两三只脱了毛,一声不出的黑鸦,仿佛跟北平一样的委屈肌瘦。

小妞子还是不肯吃共和面作的东西,所以每天吃饭必定吵闹一阵。吵过去,她含着泪一边抽搭,一边倒在祖母怀中似睡非睡的闭上眼。她平日不是爱哭闹的孩子,可是现在动不动便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发泄她小心眼中的委屈。这晴美的夏晚,还有晚霞,还有蜻蜓与蝙蝠,而没有了孩子们的笑声,天色越美,院中反倒越显出静寂,静寂得可怕!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躺在床上去,省得面面相窥,找不到话说。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晴美的,难堪的,傍晚,祁瑞丰回到家来——还带着冠晓荷。

头一个看见他们的是小顺儿,他飞跑过来,高声喊:“二叔!你回来了?”

小妞子正在祖母怀中假睡,听到哥哥的喊叫,赶紧睁开眼,也叫“二叔!”

祁老人在自己屋子的阶前坐着呢。看见老二,他不由的高了兴。可是,几年来的苦难,教训明白他不应当只想着四世同堂,而宽容老二。他低下头去。瑞丰叫了一声“爷爷,”老人也没答应。

天佑太太的母爱,本来使她要问老二在狱中受了委屈没有,可是一见老人对孙子的冷淡,就决定不说什么。

瑞丰本想大家必定热烈的欢迎他,象欢迎一个远征归来的英雄似的。他颤着声叫了爷爷与妈妈,还想马上就鼻一把泪一把的把入狱的情形,象说故事似的,说给大家听。及至看到祖父与母亲的冷淡,他楞住了。

韵梅,明白祖父与婆婆的心意,可是不便不给老二一点温暖。她是这一家的主妇,应当照应一切的人。她给了他一点笑脸:“哟,老二你回来啦?没受委屈啊?”

老二扑奔了大嫂去,想痛痛快快的述说狱中的一切。可是,一回头,见祖父瞪着他呢,他又无可如何的闭上了嘴。楞了一会儿,他低声的问大嫂:“冠先生没有了住处,你能给他想个主意不能?”

冠晓荷扯了扯衣襟,向祁老人与天佑太太行了礼,而后满面春风的,对韵梅说:“哪怕只住这一晚上呢!明天我就有办法,不再打搅!说真的,招弟作了特务,特务的爸爸还能没个地方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