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3/13页)

关于叛乱和审讯的消息,莫斯科扰攘不安的气氛,给了我强烈的印象。一个新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了,它日复一日地成为我整个精神生活的中心。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但是尽管我还不理解它的意义,或者还很模糊,我已感到,我生来不是属于霰弹和胜利,监狱和锁链一边的。佩斯捷利21及其同志们的被处决,终于从童年的迷梦中惊醒了我的灵魂。

大家期待着被定罪者的刑罚得以减轻,因为宫中即将举行加冕典礼。我的父亲虽然一向谨慎小心,对事物持怀疑态度,也认为死刑不致执行,判决不过是为了震慑人心。但是他与其他人一样,并不了解年轻的皇上。尼古拉离开了彼得堡,也没有进莫斯科,而是驻跸彼得罗夫宫……当莫斯科的居民从《莫斯科新闻》上读到7月14日的可怕消息22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俄罗斯民族早已不习惯死刑了:自从米罗维奇23发动政变失败,反被叶卡捷琳娜二世斩首之后;自从普加乔夫24及其同伙被处决之后,还不曾判过死刑。人民死在皮鞭下,士兵被强迫通过队列,被非法打死25。但是从法律上说,死刑是不存在的。据说,保罗一世统治时期,顿河流域的一部分哥萨克发动叛乱,有两名军官牵连在内。保罗降旨,由军事法庭审讯他们,并委派哥萨克首领或将军全权处理此案。法庭判了他们死刑,但没有人敢批准执行。哥萨克首领奏请沙皇裁夺。保罗说:“这些人统统是老娘们,他们想把死刑的责任推给我,这很好,谢谢他们。”他用苦役代替了死刑。

尼古拉把死刑引进了俄国刑法,起先这是非法的,后来才在法典中肯定了它的地位。

可怕的消息传来后隔了一天,克里姆林宫举行了祈祷大典26,庆祝死刑的执行。这以后,尼古拉的銮驾才浩浩荡荡开进莫斯科。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骑在马上,旁边是一辆轿式马车,里面坐着皇太后和皇后。他很漂亮,但这种漂亮给人以阴森的感觉;没有一张脸会像他的脸那样无情地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前额急速地向后伸展,下颔发达,补偿了顶骨的不足,这一切表现了坚强不屈的意志和贫乏的思想,以及麻木不仁的残忍。但主要是那双眼睛,它们没有一点温情,没有一点慈祥,那是一对冬天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曾热恋过任何一个少女,像保罗之于洛普欣娜27,亚历山大之于一切女人(除了他的妻子)那样;他只是“对她们略施恩泽”,如此而已。

梵蒂冈有一个新辟的画廊,陈列着大量全身和半身雕像,以及一些小型塑像,听说都是在罗马及其近郊发掘出土,而由庇护七世28收藏的。罗马帝国衰亡的全部历史,都反映在这里的眉毛、额角和嘴唇上了。从奥古斯都的女儿29到帕贝娅30,这些贵妇人全被塑造成了娼妓,神态栩栩如生;娼妓的典型压倒一切,保存在那里。男性的典型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可以说已超越自身的界限,正向安提诺乌斯31和赫耳玛佛洛狄忒32转化:肉体衰退,精神萎靡,荒淫无耻和沉湎酒色的生活败坏了面貌,有的像“情妇”赫利奥加巴卢斯33那样前额低陷,庸俗猥琐,有的像加尔巴34那样面颊松垂;后面这类人如今在那不勒斯王35身上得到了惟妙惟肖的反映。另一种是军阀头子的典型,在这种人身上,作为普通公民、作为人的一切,都已泯灭无遗,剩下的只是一种欲望——权力欲;他们思想狭隘,心肠冷酷,这是皈依权力的僧侣,在他们脸上显示出力量和残忍的意志。那种近卫军和三军统帅的皇上,靠军人拥立成为帝国守卫者的人,就是这样。正是在这些人中间,我发现了不少相貌,可以使我想起还没留唇髭的尼古拉。我明白,这种阴森、严峻的守卫者,对于正在疯狂中死去的事物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正在兴起的新事物,他们有什么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