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他心中百感交集,矛盾重重。可在他从院子里的菩提树下悄悄地走过来,寻找着穿过磨坊的出口时,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曾与康拉德一起顺着这同一条路溜出修道院,“到村子里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当初他在做这次小小的违禁的夜游时,他是多么激动和战战兢兢哟;而今天他将一去不归,永远走上犯禁和布满危险的道路,心中却毫无畏惧,既未想到看门人,对院长和教师也无所顾忌。这一次小溪上没有搭木板,他必须涉水过去。他脱掉衣服,扔到对岸,然后赤裸裸地走进深而湍急的溪流中。冰冷的溪水一直淹到他的胸口。

当他在对岸重新穿上衣服的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纳尔齐斯身边。而今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此刻正干着纳尔齐斯所预言的事情,走着他指引给自己的道路,心中很为羞愧。那位聪明而颇喜欢嘲笑人的纳尔齐斯的形象又历历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听他讲过那么多傻话,是他在关键时刻忍痛拨开了他的眼睛。纳尔齐斯当时说的一些话,此刻还清晰地回响在他耳畔:“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男……”

转瞬间,歌尔德蒙的心冷得缩紧了,孤独地站在黑夜中,内心充满了恐惧。背后躺着修道院,虽然它并非真正的故乡,却也是他热爱过和长期居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又产生另一个方面的感触:如今纳尔齐斯已不能再做他的引路人和提醒者,事事给他以忠告和指点了。今天,他感到自己已踏进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独自去寻找道路,纳尔齐斯再无法指引他。他为自己觉悟到这一点而高兴;他在回顾自己不得不仰赖他人的那段时间时,感到抑郁和羞惭。如今他心明眼亮,不再是个小孩和学生了。知道这一点是很愉快的。然而——离别又令人多么难过啊!明知他还跪在那边的礼拜堂里,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不能帮助他,不能安慰他!即将长时间甚至是永久地和他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看不见他那双高贵的眼睛!

歌尔德蒙定了定神,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去。走了一百步光景,他停下来猛吸一口气,尽可能像地学了一声枭叫。从小溪远远的下游,传来了同样的叫声。

“瞧我们像动物一样在互相呼唤,”他不禁想,同时回忆起了当天下午相爱的时刻。直到目前他才意识到,在他和莉赛之间只是到了最后,也就是在爱抚和亲热结束时,才交谈了几句,并且只仅仅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他与纳尔齐斯一谈就是多长啊!是的,他觉得,他如今走进一个无需讲话的世界中来了,人们只用猫头鹰的啼叫相互引诱,语言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乐意这样,他今天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他只需要莉赛,只需要那种无言的、盲目的、沉默的感受和摸索,只需要那种带着喘息的溶化。

莉赛已从那边的树林中迎着他走来。他伸出双手去摸索她,温柔地抱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纤腰,她的丰臀。他用一只手搂着她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上哪儿?莉赛在黑魆魆的林子里大步走着,他很吃力地跟着她;她的眼睛似乎就跟狐狸和黄鼠狼一样能看穿黑夜,走起来丝毫不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他任她领自己到黑夜里去,到森林里去,到那个没有语言、没有思想、朦胧而神秘的国度里去。他什么都不再想了,不再想已经离开的修道院,不再想纳尔齐斯。

他们默默地在林中跑了一段黑路,脚下时而踩着松软的苔藓,时而踩着坚硬的树根。一会儿,透过高大稀疏的树顶,在他们头上闪现出一角星空;一会儿,四周又漆黑一片,矮树枝不时抽打他的脸,刺莓藤不时勾住他的衣。莉赛条条路都熟,条条路都走得通,极少停脚,极少迟疑。走了一阵,他们来到一个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松树的地方,头顶展开了广阔的夜空,森林已到尽头,迎接着他们的是一片长满芳草的幽谷,空气里已弥漫着干草的清香。他们涉过一条无声地淌着的小溪。在这开阔的空地上,听不见树叶的喧哗声,听不见夜鸟的窜逃声,听不见枯枝的折断声,显得更其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