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第4/27页)

“报告校长,我在认真听。你说什么来着?”

“我在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有意见!不过和他说不着。“没有!我要找老吕,把他数落数落。”

“你不用去了,吕教授已经走了。他说名额废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去。凭良心说,他也尽了力。一晚上给我打七次电话,害得我也睡不着。我是从矿院调来的,你是矿院的子弟,咱们也不能搞得太过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件事你事先向组织上汇报了吗?下次再有这种事,希望你能让我挺起腰杆为你说话。首先要把许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别那么疯。人家说,凡听过你课的班,学生都疯疯癫癫的。”

“报告校长,这不怪我。这个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那年头人人挨饿,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我看过一个材料,犹太孩子特别聪明、守规矩,全是因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事实证明,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

“闭嘴,看你哪像大学教师的样子?我都为你脸红。回去好好想想,就谈到这里吧。”

我从校长室出来,怒发冲冠,想拿许由出气。一进实验室的门,看见许由在实验台上吃饭,就拼命尖叫起来:“又在实验室吃饭!你这猪……”吼到没了气停下来喘,只见他双手护耳。这时听见校长在隔壁敲墙。走到许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么一大盆,我接着教训他:

“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这东西产气,吃到你肚子里还了得?每次我在前边讲,你就在后面出怪声,好像吹喇叭。然后学生就炸了窝!”

“得了,王二,假正经干吗?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里面吃去。许由,你净给我找麻烦!”

“嘿嘿,你别拿这模样对我,我知道为什么。你出国没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别放在心上。人没出国,还有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

说到这个事,我心里一凉。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许由三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干尽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捅过大娄子。千不该万不该,“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都是我弄出来的。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根试管,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摔了一根雷管。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对他说:

“你用不着拿话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伤的!我记着呢!”

“王二,你他妈的吃枪药了,你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长那儿吃了屁,拿我出气。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气冲冲走开了。

和许由吵过之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这说明我很不正常。我听说有些人出国黄了,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骂孩子打老婆搅得鸡犬不宁。难道我也委琐如斯?这倒是件新闻。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